跑步

　　

　　暑假伊始，在结束考试和奔赴回家的热潮之后，K大逐渐安静下来。沿街店铺的卷帘门紧闭，隐约只有空气沸腾和柏油马路融化的声音。因为双学位的课程，我滞留在学校。

　　晚上没课，我无所事事地四处闲逛。空荡荡的道路，堆到溢出的自行车库，暗沉的路灯，和若隐若现的微风。过去每晚人声鼎沸的操场，也好像历经了几个世纪般的喑哑黯淡。

　　突然有人叫我，抬头张望时，面前跑道站着一个人，正一边看向我，一边摘下耳机。我停在原地，一时想不起来她是谁。

　　她小跑过来，见我怔怔的神情，她说：“同学，你是尹明吧？我是贾想。”

　　贾想，耳熟的名字，好像不久前刚听过。我在脑海里飞速搜索关于这两个字的记忆。

　　她见我没有回应，解释说：“双学位，我们在一个班里。”

　　班级名单上好像是有这么一个人。我清清嗓子，“噢，你好，我想起来了。”说话的空当，有个穿背心的男生从身边跑过。我心里犯疑，教室里一百多人，我一直坐在最后几排靠走廊位置，低头背单词，沉默寡言，她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呢？

　　“你是K大的吧？”她笑着问。我点点头。她接着问：“那太好了，你知道现在还有哪个食堂开门吗？”我料想她是外校过来辅修双学位的，便说：“知道。暑假本来就没剩几个食堂了，这个点儿开着的只有一个，离操场不远，我带你去？”

　　她告诉我，她是N大的。N大趁暑假翻新操场跑道，因此每天在K大上完课后，她会留下来跑步，再回N大。

　　去食堂的路上，我和她并肩走着，梧桐树影沉默地映在地上。几分钟后，我们就在食堂透出的灯光和窜出的冷气的笼罩之下了。她小跑进去，回头笑着向我道谢。

　　往后几天，我一如既往坐在那块“隐蔽”的区域，却开始在第一声上课铃响之前，寻找她的背影，直到确定她也出现在这间教室，然后打开单词本。看来她是确有其人­­——她常常坐在第三排的位置，和大抵也是N大的几个女生坐在一起。

　　除此之外，我多了另一个习惯，每晚去操场溜达。有时，我来得早，她正在足球场做跑前拉伸。有时，我来得晚，她已经跑完，头发凌乱，朝门口走去。有时，我压根没有碰见她。但无论哪种情况，从那天问路后，我没有再和她说过话了。

　　随着气温越来越高，一方面，我渐渐难以忍受夜晚的暑气，另一方面，我开始准备下学期的秋招，因此，结束一天的课程后，我不再去热气蒸腾的操场闲逛，而是背着电脑，在冷气充足的教室刷题。

　　过几日的晴天，我一大早赶到教室，仍旧坐在后排靠走廊的位置，预读今天的课文，来来往往的同学的影子扫过我的书页。不知什么时候，那变幻的影子停在我的头顶，一动不动。几秒钟后我意识到这一点，抬头看去，对上了她盯着我的视线。

　　她“噗嗤”笑了出来，问道：“你怎么这几天没去操场散步了？

　　我看着课文，意识到她在操场也察觉了我的存在，有些慌乱，支支吾吾地说：“嗯……这两天在准备秋招。”

　　“噢，那好吧，你加油咯。”

　　我的脑袋热热的，还没来得及处理这些从耳朵传递进来的字符，光线又重新洒满了桌面。

　　傍晚，操场还是浓稠的红黄色调。

　　我沿着跑道外圈慢慢走着，背后传来她的声音，“尹明，一起跑呀。”她轻盈地从我身侧跑过，又回头笑着朝我喊道：“快来一起跑。”

　　她的发丝泛着微光，鼻梁上有一丝清晰的青色血管。我回应一声，追了上去。

　　她在我耳边笑着，说道：“跑得动吗？”

　　我喘着粗气，含糊地“嗯”了一声。

　　她说：“你把耳机戴上，听着歌跑步，你就会忘了累了。”她放慢脚步，我边跑边把音乐打开。

　　跑完十圈，除了肋骨随着呼吸隐隐作痛之外，没有其他不适。那时，我没有预料到第二天会爬不下床。

　　我说：“你的方法挺有用的，听着歌，注意力就不在跑步上面了，也不会觉得累和热。”

　　她笑了，两颊现出浅浅的酒窝，“那以后每天都来跑步，怎么样？”

　　“好啊！”我想了一想，继续说道：“我还有个问题。”

　　她边压腿边侧头看我：“嗯？”

　　我问：“那天，你问路的那天，你，你为什么能叫出我的名字？”我怕她觉得奇怪，补充说：“我是说，哪怕在一个教室里，平时也只是一起上上课，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还能认出我？”

　　“因为班上这么多人，只有两三个男生，你没发现听力老师每次都只会点你们两三个人回答问题吗？你不认识别人，别人也都认识你了，哈哈哈！”

　　我勉强笑了一声。在操场门口和她道别了。

　　我的习惯从一个人闲逛变成了两个人跑步。白天，在教室里我们没有机会说话。傍晚的操场，我们没有约定时间，遇到了便会寒暄几句，听着歌并排跑，没有多余的气息用来聊天。然后一起离开，在操场门口道别。整个七月，我们一圈一圈地跑着，时间在跑道的漩涡中流逝。

　　双学位课程的最后一天，夏天彻底撕下了面具。这天晚上，天黑得很早，操场的泛光灯模糊地亮着。溽热沉重了地表，空气消失了一般，我一步一挪，双腿好像坠着沙袋。低飞的蜻蜓撞到她的脸上，她摇头赶走了蜻蜓，朝我苦笑一下。

　　突然，暴雨骤至，我们赶紧跑到看台上。

　　这雨看起来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了。雨点“啪嗒啪嗒”撞在看台的蓝色顶棚上。我们在一排排空旷的座椅中间坐下，看着砖红跑道逐渐湿透，积起水洼，并被新的雨柱击打得四分五裂。

　　几分钟后，操场一角的泛光灯突然灭了，月光在黑暗里无能为力，一切消失了。慢慢地，操场在远处楼房灯光的映照下又重新恢复了颜色。

　　她开口问我：“你平时跑步都听什么歌呢？”

　　我递给她一只耳机，说道：“是A演唱会上的情歌组曲，四十多分钟，刚好跑完。”

　　我们在黑暗里听着歌，不再说话。月亮模糊地亮着，雨滴连缀不断，就像是银河冲破薄脆的云层倾泻而下。那时，我清晰地觉察到，夏天的第一阵凉风迎面吹过。

　　“暑假快乐！下学期见！”她说。

　　“你也是，下学期见！”在操场门口，雨已经结束。收拾完行李，第二天早上该去高铁站了，宿舍楼已经不再提供热水之类的生活必需。

　　九月，疫情出现反复，我们失去了进出的自由。外校的双学位课程转为线上，紧锣密鼓地在十月、十一月的周末里结束了所有课程。

　　十二月，我承受着秋招失败和毕业答辩紧迫的压力，每天忙忙碌碌而头脑一片混沌。也是在那时，从朋友圈里得知N大的操场已经竣工，她不再是一个人。

　　某天，实验又一次失败后，我突然想到，我似乎好久没有跑步了。

　　初冬的寒风还有些凛冽，操场上已经很多人了。我跑了起来，风声伴着歌声在我耳畔响起，周围的一切好像都逐渐隐去，我的身体越来越轻，头脑里的燥热一并消失了。

　　从K大操场到东湖，从东湖到H大，当我遇到学业和工作上难题而一筹莫展的时候，当我饱食终日后陷入或焦虑、或自卑、或嫉妒的情绪怪圈的时候，当我百无聊赖、觉得生活了无生趣的时候，我都会找个操场，换上运动鞋，戴上运动耳机。跑完五公里，好像整天因此都有了意义，生活因此有了期盼。

　　人生的很多事情，我没有如愿以偿，在K大的操场，我却收获了终生的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