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色的自行车

　　我盯着那辆银色的自行车已经很久了。
　　它美丽的车身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宛若璀璨的新星。我想朴素的形容已经够了，因为心动不如行动。没错，就算我的这辆不赖，价格也不如眼前这辆车一般高昂，更何况它就悠闲地倚靠在街边的高墙上，似乎它的主人并无十分呵护它的意思。
　　所以，我心中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
　　偷偷换掉它应该没有人发现吧？
　　绝对没有。
　　这是个绝妙的主意，对我来说比直接偷走要好得多，因为我的这辆自行车，已经没有留下的必要了，我极想尽快处理掉它。
　　我瞟了一眼自己的车，心中没有一丝不舍之情。可双手却不听使唤地紧紧握住车架，脑中不受控制地回忆着往昔黑暗且真实的梦幻。假如我会有一台时光机，我一定会把它砸个稀巴烂。我不想回首不堪的过去。只不过，我手中这辆自行车，强迫我回忆着那仅存的尚且美好的记忆。此刻的它愈发沉重，将我直直地拉入时空的深渊。
　　这辆车是初中时代的一个朋友给我的。他有着各种各样的自行车，出手又阔绰，不少人愿意与他结交。那车有如这样的人——美观大方。车架是铝合金的，既轻便又结实。这样的自行车，自然会受人喜爱，我的朋友总要硬拉我去骑行，顺便看他的“表演”。可那时尚有良知的我，总觉有哪里不对。话却为了叫“友谊”的东西，一直说不出口。
　　渐渐地，我也像失去什么东西似的，开始对一切麻木了。
　　我知道，那辆银色的自行车已成为难以斩断的纽带，维系着我的一颗小小的良心在黑暗中徘徊。我竟对其越发感到恐惧，朋友看我的目光也随着我恐惧的加深而变化着。他说这叫“怂”。
　　我不怂，我心中一直否定着这个词。那场恣睢肆虐的大雨陪伴着我们在泥泞中骑行。我想通过自己的随行来维持我们脆弱的“友谊”，只是那辆银色的快捷轻便的自行车再也不受我的控制，朋友在前面骑，我在后面跟，只是愈跟愈跟不住。
　　朋友丝毫没有等我的意思，直接将我甩掉，只留下一个轻蔑的眼神和一个疲惫的我，连同着一辆银色自行车。
　　我淋着雨，调了个头，直冲那片葳蕤的芦苇丛。远处的湖畔吞下从天而降的骤雨，漾起一圈圈波动的涟漪，又从那涟漪的中心吐出连串的雨珠。狂风将连片的芦苇吹得起起伏伏，犹如乱舞的长剑狠狠地直刺向我。
　　我不想停下来，埋着头，弯着腰，奋力地在泥水里蹬着。连缀的雨滴随着我的行驶愈发暴躁，径直冲到我脸上。我的肺在急剧地吸气，将我的理性从自我中抽离，我不知为何而恐惧，只看得眼前一望无际的芦苇丛，只听得沥沥的风声。我呆在原地，忽然猛地跳下车去，拖着车，趟着泥水狂奔着。果不其然，我忽地跌倒，爬起来车也不顾奋力地向前跑。
　　我的身上湿漉漉的，犹如无头苍蝇般乱撞，竟穿过了芦苇丛来到湖边。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在慌乱中丢掉车，只是觉得它像芦苇丛一样深不可测。雨停了，我感到一阵发闷，就沿着湖边信步。
　　眼前出现了一个老头，一言不发地盯着我。我认识他，他是我的邻居，就住在楼下。即使这样，我并不与他有过多的交情，只知道每每我在这一带骑行时，经常看到他也骑着老式的自行车悠哉悠哉地沿湖绕着圈，那辆车是铁制的，刷着银色的漆，跟我丢失的那辆十分相似。
　　他笑起来，整张脸犹如一张褶皱的纸，连着他的眼睛都成一条缝，深深地陷入肉里，与皱纹连成一片。只有参差不齐的微黄的牙齿从大开的嘴里露出来，向我打着招呼。
　　“自行车丢啦？”他像是调侃地对我说。
　　“无所谓……”
　　“你们年轻人都这样，失了什么东西都无所谓——你平时骑得还不赖嘛，今天是怎么了？我知道你，冒着大雨在芦苇丛里骑车，然后摔了跟头丢了车，你不要无所谓，你一身泥水已经向我道明了事实……下次丢了什么就不知道啦！”
　　他的忠告我自然没听，只看着他手中银色的自行车发愣。见我不吭气，他的嘴唇颤动着发出什么话语来，我却先给他留下一串脚步声。
　　“下次别跟着你那朋友，你是跟不上的，只会摔跟头！”
　　他在我背后留下最后一句话。
　　是啊，我跟不上，可我有什么办法呢？因为家里不幸，旁人都带着异样的眼光看我，我无法另辟蹊径找到自己的归途。若要发挥一点我仅有的交际的技巧的话，那只能“投其所好”了，或许在旁人眼里只是臭味相投罢了。
　　我依旧去见我的朋友，他眼一瞥，脸一横就翻了脸不认人：“我看你纯废物，车都弄丢了……”
　　我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我要是怵了，他自然要逮着一个点往死里说的。
　　他见我不慌，就笑起来重重地拍打我的肩。我心里已十分不自在，望望无际的天空，将调侃的话语抛之耳外。
　　我回想着那个狼狈的雨夜，回想着朋友的小眼睛眯成缝，死命地盯着他给我的那辆自行车，生怕磕了一块漆；当然，我还看见那泥泞中的自行车正向我徐徐开来，闪着一点银色的光，好似把我带进另一个时空……
　　见我油盐不进，朋友一把揪住我的耳朵：“你给我找回来，我给你自行车是叫你骑，你骑不好丢了车还蹬鼻子上脸了……”
　　我回了家，把沾满了干泥浆的鞋子丢掉，换了双新鞋。在角落里找了条细铁丝，我一边扭着铁丝，一边下楼去。
　　邻居那硕大的自行车竟懒懒地靠在墙上，一身银色的漆肆意反射着太阳光，直直地穿过我的眼睛，连接着时空的另一端。
　　铁丝在指头上绕了一圈又一圈，心跳声音近到了耳朵边。我将目光缓缓移向轮毂的地方，看一条条细丝从中心处延伸出来，宛如我心中横生着的冲动的细枝，突破道德的桎梏。
　　铁丝缠得紧了，深勒进肉里。
　　车没锁。
　　我紧紧抓住银色的车架，是铁的冰凉，我只感到从未有过的沉重。
　　“哈哈！”
　　一阵爽朗的笑声传来。
　　我一回头，迎来那老头的目光。他迈着稳健的步伐向我走来，脸上的肌肉顶着皮肤，连着那深陷的皱纹形成一片片高低起伏的山峦沟壑，要么高耸入云，要么深不见底，神秘莫测；只有一点光从眼睛所眯成的罅隙中透出来。
　　热浪舔舐着大地，扭曲了空气，甚至于眼前的景色都模糊了。唯有那炯炯的目光，环绕着我的心灵，将我的一丝冷静冻在了冰冷的心底。
　　“你……你……”
　　“哦……哦……”他好像明白什么似的。
　　“你的车没锁，这样太不安全了……”我掩饰住内心的不安，连忙回应着他。
　　“是啊，我老糊涂了，这样太容易丢了——你怎么不去骑车？”
　　“我丢了啊。”
　　“哦哈哈哈我怎么忘了呢，哦对我还提醒过你，你还说无所谓呢！我想，虽然这么说，你一定很难受吧？”
　　“没事……你今天为啥不骑车？”
　　“就想到湖边走走嘛。”
　　他看看我手上的铁丝，便去搬动自行车了，想要把它搬到楼上去。他尝试双手拎起车子，可惜车太重，将他的双臂直往下拉。
　　“我来吧。”我一边说，一边顺势接过他手中的车。
　　车子很大，我只能提着车，一点一点地向上挪动着。我在前面走，老头在后面跟。我望着上升的台阶，心里的不安也提了起来。我没法克服这分外的重量，只能将弱小的心灵藏匿着、摆脱着。那份压抑在无形中被放大了。我感到双脚不稳，很快打了个趔趄，双手再也扶不住车，那车狠狠地磕在楼梯扶手上，一块银漆剥落了下来。
　　“没事没事，让我来吧。”老头立即扶住车子，在我慌乱的眼神里将车抬上去。那破损的地方显露出金属的光泽，反出的光更加强烈，将我的脸都刺得火辣辣的。
　　“还是让我来吧。”我用略微颤抖的手紧紧攥住车身，将其轻轻提起。那车坚硬的铁壳里，似乎住着一颗坚韧的心脏，它是冷酷的威严的不可名状之物，从高大的车身上映射出来，与我的心产生了共鸣。我快速地迈动步伐，走完了最后一层楼。我到楼层平台的刹那，自行车便脱了手，重重地落在了地上。
　　“咚——”
　　我呆立在原地，过了几秒钟又反应了过来。我才意识到我勉勉强强地做了一件还算好的事。一切都是如此的梦幻，我人生里的某个时空中，还存在着这样奇妙的事情吗？
　　“再见！”我低着头慢慢从老头身旁走过。
　　“谢谢，顺便说一句我尽量会帮你找到车的。”
　　他是要还我个人情吗，就因为我刚刚笨拙地向他伸出援手？
　　我不知道，甚至我对“人情”都一知半解。
　　“谢谢。”我一边向他小声道了谢，一边快步走下楼，顺便将铁丝扔到了小小的角落。
　　在那以后，我便经常到湖边兜兜转转，比起那银色的自行车，我更希望看见老人的身影。
　　夜幕降临，天空已被染成极深的蓝，然而阴雨的天气又为其泼上一层浓墨，肆意地挥洒着雨水。
　　又是一个雨夜。
　　在朦胧的雨幕中，我又看到了老人的身影。他没打伞，仅仅披了一件破雨衣，匆匆地走到我身旁。
　　“没找到。”说罢他便要离开了。
　　他看了我一眼，眼里说不清是什么。阴雨绵绵，冲刷掉他手上的泥水，一道粗粗的红印显露出来。
　　我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竟走到先前那一片芦苇丛中。我的耳边响起他的忠告，我明明拒绝着的声音在这一刻竟是如此地响亮。
　　暴雨冲击着泥土，水流裹挟着泥沙漫过我的脚下。我向前望着，在不远处的湿润泥地上，一辆银色的自行车半躺在高大柔韧的芦苇茎上。
　　这很幸运，我心中却没有任何情绪涌动出来。
　　既然这样，我不得不维持这段友谊。
　　我骑着自行车，在被雨滴击打得沸腾似的积水中前行。激起点点浪花，穿过层层小巷，我看见一把被打坏了的车锁，胡乱地抛在了阴暗的角落。一个男人打着伞，咒骂着偷车贼的无耻。我努力地蹬着自行车，加快速度离开了这里。
　　地上的淤泥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车辙。
　　朋友站在黑暗的屋檐下躲雨，光线如此昏暗，连他身旁那辆新得手的崭新的自行车都显得黯淡了下来。
　　“呦，找回来了？我们走吧！”他擦了擦头上的汗，故作轻松地笑着对我说。
　　我向他挤出一个笑容，就当作是回应。
　　远处的咒骂声小了下来。他瞟了一眼寂静的大街，跨上自行车，一屁股坐下，飞速地蹬着，转眼只剩下一个背影。
　　我不再去想我做的那唯一的善事，不过我并没有忘掉，我只是将它放在了时空中的某个角落。
　　“快走，你个怂货！”朋友远远地呼唤着我。
　　麻木的意识奔涌上前。我疾速跟上前去，积水分作两道，层层水花在我的身旁摇曳着。
　　只看得朋友的背影，只听得隆隆的雷声，只感到时空在顷刻之间的变化……
　　我的速度越来越快，朋友的背影渐渐消失了。我看见我那如梦如幻的过往，如水花般乍现又在霎时间消逝，唯一不变的便是我身下的银色的自行车。
　　如大梦初醒，我的视线模糊了，我深层的意识感受到时空的变动。
　　那银色的自行车徐徐开过来，停在了我的前方，正好被我的双手扶住。
　　我轻轻抚摸着车身，那冰冷的躯壳下，好似真有一颗火热的心在跳动着。
　　忽然，我的手，连同着我的整个身子都僵住了。那是不一样的触感。
　　那银色的自行车，跨过时空的阻遏，突破我心中的芥蒂，在我的人生中形成了一个完美的闭环。
　　而此刻的我，就是那个交点。
　　那从车身反射的阳光，照醒了懵懂的我，照亮了我的良心。
　　我知道那份沉重由何而来。
　　我也知道我到底摸到了什么，虽然表面上看只是一抹锈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