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够爱。
仿佛还在昨天。
那个时候爷爷坐在大门前,看着很远很远的山沟,默默地抽着烟,岁月的触角在他头上刻下一条条皱纹,像树痕一样一层一层的,直至老到陀螺。我坐在旁边,老人家不时慈祥地对小孩笑,掏出几颗糖。那是一种在小山村里面包装很土的魔鬼糖,吃了嘴巴会有怪异的几种颜色,得了糖的小孩会很满足地跑掉,老人在背后叹息。
爸妈几个都在外地打工,回来就会带一些保健品,大包小包的,有奶粉有脑白金。老人呶呶嘴,没说什么,把东西领进房,外面桌上已经摆上了热腾腾的饭菜,沉默地听他们几个与家人寒暄。
我是从小由奶奶带大的,虽然记不清,但对奶奶的记忆比爷爷的要多,依稀有我在前边撒丫地疯跑奶奶在后面追我吃饭的情景,爷爷乐呵呵地笑,瘦削的身体偶尔也会一颤一颤的。
爷爷的眼睛还是明朗的一闪一闪,乐呵呵的,笑意仿佛都可以涌出来。
现在是现在。
老人家原来笔挺的背都弓下去了,依旧对我们几个长不大的孩子乐呵呵地笑,只不过眼睛里的光有些黯,风尘都沉淀在里面成了浑浊。
爷爷瘦了,比我记忆里要瘦多了。走路不稳地要奶奶扶着,一晃一晃似百年来的埃菲尔斜塔,风一吹就会倒,爪子似的骨节突出来,轻轻掂起老人家的臂弯,那点皮包肉,都显得是虚胖。老人颤颤着陷在大沙发里,那点轻轻的分量,只是一副骨架,好似随时都会塌。
“就是感冒,吃吃药就好了。”
爸爸接电话的时候我就在一旁看电视,几个月前我还在电话里面腻腻地说爷爷身体健康万事如意,这时候奶奶在电话那边的声音似乎有些语无伦次,爸爸的表情也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我现在微微闭上眼,电话那头老人气若游丝的微弱叹息像冷水朝着我一泼,酸的,泪流下来。我该怎样去爱,他们所走过的路我是从不曾体会的,我又该怎样去爱,才能足够爱。
我不知道是怎样一种感情压抑着自己,仿佛濒临于悬崖上,又似乎在攀登一处成直角的岩壁,肩上的负重和死亡一样沉重。对,像死亡那样,让人恐慌、无助、害怕、苦涩、窒息。
每当想到曾经老人还在身边的一个片景,都会不分场合不分时宜地落泪。
我想我曾经否认过这一责任,想他们等我长大早已入土为安,自己不用负任何责任,可以逃避,可以将事情小化。
——但是这次您生病。
自私地为自己找了很多理由可以置之事外,恍然间才蓦然想起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我也会这样与世长辞,只剩下后代空落落的虚伪的自私地怀想。
在两年前您因为脑血栓住院的那段日子里,所有亲人陆续的归来看您,又陆续的离开,温馨都会变得残忍。而我,至始至终没有在这场剧幕前扮演一个合格的角色。
泪水像潮涌。
“生病了为什么都不说呢?”
“原以为只是一点小感冒,没想到这么久都没有好。”
“这边的条件好为什么不下来呢?”
“没事儿没事儿,就城里的几个医生也不都是从乡下上来的。”
“明天我回去接您吧?”
“不用了不用,快好了,真的。”
我想我不够爱,不然怎么会听不同奶奶蹩脚的措辞;我想我不够爱,不然我怎么会几个月都不曾问候老人;我想我不够爱,不然我怎么会让他们在山里受苦。
我想我要很爱很爱很爱,至少在现在;我想我要足够足够足够去爱玩他们的一生,从现在。
——“哎呀,人老了,腿脚不利索。”奶奶抱歉地笑了笑,弯下腰去捡地上的碎片,妈妈急忙放下手里的活过去,小心翼翼地扶起老人,手忙脚乱地捡起破了的碗,“妈,您照顾爸一晚上了,这些我来做就行了,您去睡会儿吧。”
——“阿囡,来吃饭!”爷爷扯着嗓子叫,接着狠狠地咳嗽起来,大婶慌慌乱乱地给老人家拍背,倒来水,无奈又叹息地提醒,“爸您注意身体。”
——“脚疼。”“爷爷慢点走。”“嗯”“注意台阶。”
老人家连一碗饭都吃不下,恹恹地倒在床上,我又有怎样的资格享受大餐。老人家连一句话都说不像,我又有怎样的资格去长篇大论。老人家连现在都无法感受爱,我又有怎样的资格去弥补所有的爱。
爸爸匆匆地在电脑屏幕上搜索,只中了几张。我安静地在旁面看。全身上下检查下来,出了第一份报告,检查费还有6千余。
赤目的结果。泪想止也止不住,心狠狠地抽,一块肉血淋淋地剜走,血管崩裂,那些难抑的痛苦比潮水还要汹涌地敲击。
“爷爷我给您揉腿。”
“阿囡很乖。”
我轻轻地捏着老人家的腿,很瘦,几乎要摸到骨头的硌手,那么一点肉都像累赘似的轻飘飘的。从上往下捏,一直看到骨节分明的脚掌,上面有一块触目惊心的淤血。我还记得这是爷爷年轻的时候在田里干活铁铲砸到脚的疤,突兀地弓起,泛着青灰的死色。不知怎么心理很酸。
老人家蜷缩着身体,侧向一边,瘦弱的身体弯得崎岖,呼吸微弱绵长,鼻音像是刮过肺般沉浊。
老人家到了福州的医院,家里人为了医保转院的事忙得团团转,偶尔打个电话下去问候,掩不住的是疲惫。妈妈周末没班就下去,帮着老人家照顾,几个在福州打工的堂哥也昼夜混乱地在夜里不休息为老人守床。爸爸昨天才回家,接到检查出来的通知就匆匆忙忙地整理了下去,晚饭都不吃,就喝了一瓶水。大伯在外地工作,接到消息也匆匆集款回乡几日。
我只能在电话这边听他们讲话,听他们如何去爱。
再伟大的文字都载不动那些人世情愁,我不过用蹩脚的笔尖与我难堪的语言说了一句迟到了的道歉。
我想我不够爱,爱不够,但我会倾尽剩下的时光,去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