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白从外地赶到医院时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两点了。他突然有点回不过神来,想不明白妻子好端端的为什么会在他出差的半个月内去世。本来他在杭州刚洗完澡准备好好睡上一觉,没想到一个电话就让他从浙江赶回了天津。
等陆白冲进病房,里面早已哭天喊地。妻子的家人没一个注意到他,他就那么站着,想哭但哭不出来。陆白有些尴尬,他也想自然的跑过去加入他们,但他和妻子已经分居三年,这么多年连点儿正常的交流都没有。自从妻子乳腺癌痊愈之后,他们甚至连面都没见过,更别提什么感情了。陆白脸上逐渐露出奇怪的表情。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结婚之后一直为了事业东奔西走,每天在家的时间也就五六个小时,这还是用来睡觉的。但他也知道,当年还是年轻嘛,谁还没有点上进心呢。可沈琼,他的妻子,从结婚之后的第一年就已经忍无可忍了,于是陆白在家的那仅有的五六个小时睡觉时间从此变成了无休无止的争吵。那段日子陆白这会儿回忆起来依旧感到头皮发麻,他们的感情早就在唾沫飞溅中消耗殆尽了,但他们那时还没想着离婚,直到当沈琼终于在某一天摔碎了所有盘子,拿出刀抵在自己脖子上的时候,陆白才真正下定决心一定要离婚。可当他们真要离婚,沈琼却突然被告知怀孕了。这下可好,沈琼的家人绝不允许自己的女儿去遭流产的罪,陆白又是出生于单亲家庭,他的母亲最能理解一个女人带孩子的难处。所以最后他们达成一致,不离。不离不离吧,不离也行,那就凑合着过。陆白在那段时间真的放下了所有工作去照顾沈琼,每天除了洗衣服拖地就是想着怎么变着花样做饭让沈琼吃了不吐。沈琼也没了平日里的脾气,也开始懂得如何体谅别人的难处,日子过得井井有条,陆白甚至感觉好像找回了四年前他俩的那种感情,那种亲密无间的,仿佛什么都是快乐的地时光。那个时候沈琼还很年轻,没了争吵陆白觉得她还像当年大学里的沈琼一样活泼可爱,于是陆白对她说,沈琼,你就是我的白月光。
后来毛毛出生了,陆白发现麻烦事像洪水一般涌了过来。母亲和亲家交替着照顾毛毛,沈琼身子弱,生了孩子之后奶水不足,只能喂奶粉给毛毛喝。有的时候大半夜孩子突然发烧,家里就乱的晕头转向。在家陆白每天都感觉心力憔悴,有些力不从心,可他又觉得这至少比吵架强。沈琼经常边给毛毛喂奶便开玩笑说,想当初我们俩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现在不仅我们要好好的,我们的孩子也要好好的。
直到毛毛五岁的时候,陆白的单位组织体检,沈琼顺便去医院做了个乳腺钼靶,结果发现有一个差不多2厘米的阴影,做了病理确诊为乳腺癌。那天沈琼趴在陆白的怀里哭了,她说毛毛才五岁,她不能那么小就没有妈妈。陆白说了几句安慰的话,之后就没再多说,他觉得这件事他也有责任,之前沈琼因为他生了太多的气,生病就是结果,而这个结果需要他们一起承担。可沈琼好像并不想把陆白牵扯进来。从那以后沈琼像变了个人一样,陆白感觉自己所有的热情都像是碰上了冷水,他们渐渐没了真正意义上的交流。
就在沈琼准备切除乳腺之前,她突然从陆白家里搬了出来,顺便带走了毛毛。沈琼的这一举动弄得一家人上上下下都揭了锅,陆白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当时母亲说,沈琼这个孩子独立,心思又重,她只是怕拖累我们。陆白于是就信了,他满心欢喜的等着陪沈琼做完手术然后接她回家,可做完手术之后陆白只等到了沈琼的一句话,她说,陆白,我们以后还是不要见了。陆白彻底懵了,他想这是要离婚吗,可沈琼说不是,她要分居,自己带着毛毛住到别的地方去。这回儿经沈琼这么一弄,连亲家都要帮陆白说话了,可沈琼还是毅然决然地在外面租了房子,把陆白关在了门外。一开始陆白去她家里找沈琼,或者打电话请她回来的时候她还拒绝,到了最后直接不说话也不接电话,连拒绝都没有了。当陆白在打了不知道是第几百个的电话还是传来忙音时,他赌气说,爱咋咋吧,想分居就分。于是陆白开始了他漫长的分居时光。这三年里他拼了命的挣钱,挣得大多数钱都给了毛毛,除了他能看见沈琼在微信上收了他的红包说声谢谢,其他时间沈琼的面他见都见不着。有时陆白和毛毛出去玩,他问毛毛妈妈最近怎么样,毛毛都是回答,妈妈很好对我也很好,于是陆白就稍微放点心。
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三年可以短到让一个人死去,三年也可以长到让陆白淡忘这段感情。所以陆白就在紧闭双眼的沈琼面前站着,感伤她的离去,可却再也没有那种十年前敢为她去死的冲动了。
陆白现在想得最多的就是他们的孩子毛毛怎么办,毛毛知不知道她妈妈去世了,他该不该告诉毛毛她妈妈去世了,他不知道,他想不出来该如何组织语言。后来沈琼的母亲带着毛毛找到陆白,说,毛毛早就知道她的妈妈病了,阿琼在从你家搬出来的时候就知道她那个手术没用,她告诉我们她是早期,但其实是晚期,后来扩散了。她是瞒着大家的。亲家母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睛。我也是看了阿琼留地信才知道,她搬出去带着毛毛就是为了多陪她会,她不想做化疗,她也不想让你花钱,她觉得你挣钱挺不容易。陆白感觉自己的手开始不受控制的抖,他突然觉得人是一种奇怪的动物,他很容易会在下一秒产生与上一秒完全相反的情感。陆白觉得此刻他是爱着沈琼的,可这个爱已经虚无缥缈了,陆白无法挽回沈琼,就像在他十一岁的时候无法挽回他的父亲一样,那种难以割舍的撕心裂肺陆白至今还记得,而他现在又再次体会到了。
陆白不再年轻,他早就不是二十多岁什么都不怕的小男孩,但他这个年纪,更容易体会到世事的沧桑与无奈。比如他突然意识到,他开始承受不住离别的悲伤了,他开始感觉他最重要的人一个一个早早离去。陆白在沈琼去世不久的一个早晨脑海中突然迸现出他几十年逐渐模糊了的父亲离去时的画面,他想起当时的对话,母亲对他说他的爸爸要走了,于是他问父亲,你要去哪里。
我不是要去哪,我是死了。
你不是要去个地方吗。
是要去个地方。
那为什么不回来。
陆白,爸爸回不来了。
于是他的爸爸真的再也没有在他的人生中出现过,陆白知道他真的死了。陆白明白一个人的消失就是一瞬间的事,可他永远也阻止不了,他曾经想象着父亲可以再给他讲一道题,可以再帮他切一个苹果,结果他发现,曾经的生活中父亲就是空气,无处不在,但他现在必须承受空气被抽空之后带来的窒息。
那对陆白来说,沈琼算什么呢。他想,沈琼就是他的动脉血,沈琼带着激情远去了,他也会随着她远去。黎明前夕陆白站在大街上,他决定他一定要用尽自己所有的力气去照顾好他和沈琼的孩子毛毛,从现在开始努力工作,好好教育孩子,给沈琼一个交代。他觉得他的父亲也一定会鼓励他的。
太阳升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