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去看狗。”
她埋头看着杂志边如此提议道。
“什么狗?”
“郊外火车站上的大狗。”
“市区的狗不计其数,何苦去那么远的地方看狗。”
“它在等着我主动去找它。不得不去。”
“当真不得不去?”
“嗯。”
“我必须得去?”
“嗯。”
第一次见到她是04年的秋天,我22岁,她17岁。我常在大学附近的小咖啡馆里消磨时间。咖啡馆虽不怎么起眼,但可以听到摇摆舞曲,边听边喝味道一塌糊涂的咖啡。
她总是和我同桌,每次遇到她她都在埋头看着书。书名总是换来换去,时而是高尔基,时而是卡夫卡,有时甚至是一本妇女杂志。但她看书的样子倒一成不变,前倾的身子与桌面联结成漂亮的角度。她杯子里的咖啡总是满满当当,烟灰缸里总是塞满烟头。
我从未见过看书这般如饥似渴的人。没见她等过谁也没见过她和谁说过话,一语不发像座冰雕,每隔数分钟便极有规律的翻一次书。
为了打发时间,我拿起放在旁边的报纸随手翻阅起来。报纸上的日期栏处显示今日是2004年9月15日。
04年?
公元2004年,公历闰年,共366天,53周,农历甲申年。美国旧金山市开始向同性伴侣颁发结婚证书,葡萄牙欧洲杯的举办,黄河站的建成,汪峰的《在雨中》。可笑可笑,好像世界趁我不注意时,就擅自往运作了一大步,把我抛在脑后。当然,这并不是这个时代的失责,只是我不想知道罢了。不会有人对04年这个年份提出任何异议,每个人都摇摇晃晃随着大流,在面向世界的开放暖潮里浮浮沉沉。
“你我都是无可救药的人。”
早忘了因何而起,也不清楚谁先主动开的口,当我发觉时,我俩已经聊起天来。
“你我都是无可救药的人。”
她很少见的没看着书,而是用指甲钳上的锉刀很仔细地打磨着指甲。一下、两下、三下……我无意义地数着她滑动锉刀的次数。
“何出此言?”
“因为与周遭的步调不同。乱了步调的人往往难立足于现实。”
“你怎么知道我与周遭步调不同?”
她沉默了十秒,手上的动作一直没停。
“知道的,与生俱来的东西。”
那时,我21岁,再过几周就22了。眼下没希望从大学毕业,却又没有像样的理由离开大学不念。没有多么要好的朋友,没有取得多辉煌的成就。回头看,如果把我二十二年人生浓缩在一块恐怕都够不成一篇三十页的短篇小说。伸手一探,过往岁月中只留下那些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尘埃。我并不对此怀着痛苦伤悲类的感想。知道自己要什么但无法得到的人固然痛苦,可连自己要得到什么都不清楚的人只徒有无奈罢了。
只是无奈。
“介意我吸只烟吗?”
我摇摇头。
她放下锉刀,用了好几根火柴才把烟点燃。
“我哪都去不了,只能居于原地。可如果只是在原地一动不动,不去创造些什么,那就不能称之为完整健全的人。明白?”
“似乎大概明白。”
她听完回答后笑了笑,转头望向窗外。我边喝着咖啡,边借着从窗户撒入的秋光端详着她的脸。
身上罩着件蓝绿色衬衫,头发一股脑的扎在一起垂在背后。脸形也还漂亮。但总的说来,给人以压抑感。
坐车到火车站怎么算也得一个多钟头。
为此我剃了胡须,理了理乱蓬蓬的头发,穿上今年刚买的还有点磨脚的运动球鞋,套上半年没穿的外套。经过沿街书店时我准备买上一本杂志,用来打发路上的时间。可放眼望去杂志的名字和封面都千篇一律、庸俗透顶,没法子,为了赶时间,我只能匆匆拿起放在书堆上的最上一本,然后匆匆付款。
当我到达到咖啡馆门口时她已经站在那里了,照例拿着一本厚厚的书。
我扬了扬手中杂志,她注意到我后只用眼神打了个招呼,什么也没说就快步走了起来。无奈,我便追赶似的尾随其后。在旁人看来,恐怕活像两个巧妙交换情报的地下党特务。
她与我之间大致保持着一米距离。若想缩短距离,自然可以缩短,但我总觉得有点儿难为情。因此我一直保持着不紧不慢的步调,边走边打量着她的背影。她的头发与往常一般,白色皮筋固定住飘飘荡荡的发丝垂在蓝绿T恤上,侧脸时,可以看见微微露出的白皙而又小巧的耳朵。
我想,她的耳朵是我见过最富有魅力的耳朵,称之为百分之百的耳朵亦无不可——直到今日我仍然这样认为。
到了车站五分钟后便来一班车,我们一前一后的上了车。我挑了位于我左手边的座位,和她隔着一条过道。我旁边坐的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男人,他用手支着下巴,百般无聊的打量窗外。
无所事事,脑袋空空。
我拿出在路上买的那本杂志看了起来。正如我先前所猜想那般,杂志的内容与名字一样无聊透顶,成篇成篇的广告遍布杂志的里里外外,像根贴满广告的电线杆。
起源——又一个故作深沉的杂志名称。
何苦取这样名不副实的名字。我对着杂志里撑着雨伞的模特如此问道,可他终没有答复我,只是我和他大眼瞪小眼罢了。
让人捉摸不透。
忍住不解,我翻看起杂志的中篇小说。这或许是这本杂志为数不多地道的地方。
小说短得惊人,完全不像一篇中篇小说。但杂志左上角竟将它圈定为中篇小说,滑稽透顶。
小说讲的是两只豪猪的故事--这部分倒像是短篇小说。两只豪猪孤零零的生活在森林中。它们从何而来不知道,为何相聚不知道,要去往何方不知道。它们为了度过寒冷的冬天抱团取暖,可每次相拥都会被对方的尖刺扎得遍体鳞伤,这成了一个困扰它们的魔咒。直到有一天,一朵目睹此景牡丹朝它们搭话道:
“你们要只有将自己最柔软的地方朝向彼此,而不是去防备对方,你们才不会受伤。”
故事到此就结束了,既没有交代接下来那两只豪猪会如何,是否苟延残喘地过了冬天;也没有解释牡丹为何朝它们搭话,为何此刻才向它们公布正确答案,甚至没有说明为什么牡丹与动物之间能够交流。
一个莫名其妙的故事。我想起卉(绘)生前对我说过的话——没有任何意义上的共通之处,也就没有区分开来的必要。
小说看完我便把杂志合上,双唇禁闭,掏出口袋里火柴盒,一根根的细数着火柴根数。数罢,便久久盯着火柴盒不放。
消磨时间的方式不胜枚举,而我恐怕是里头一等一的专家好手。有时自言自语,有时浮想联翩,对旧事旧物恋恋不舍(竭力不与新事物发生物理上心理上任何意义的联系)而后一步步退为时代的落伍者。
不寻求与何人何物发生联系。
为何不想?
不想受伤罢了。他们敲门,走进屋子,停留片刻,开门,离开屋子,关门。留我独坐在屋子里看他们来来去去,生者都来去匆匆,神色匆忙。逝者永远保持着她最美好的年华,而活着的人却只能不断被时间撵着走。仅此而已。联系亦无必要。
回过神,车子已止于火车站的月台旁。旁边的男人已经睡了,发出微微鼻鼾声。
她侧着身子,朝我腿上轻轻一拍。
“走吧。”如此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