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长安,平康里。柳阴花暗。晚唐的光景还暂存着前时的鲜丽,诗风未衰。
平康里可不是一条普通的巷子,而是唐朝的花街柳巷。一双玉臂万人枕。这里是四处挥洒着风流和艳情的地方,这里的女人不为妻,也不为妾,她们不从三纲五常,也不守女德女戒,只为了取悦男人而生。孟郊诗云:“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恐怕这花,不仅仅是春日里盛开的鲜花,更是长安城娇艳欲滴的美人花吧。
暮春的阳光像母亲的手温柔的照进长安东南角平康里一个破旧的小院子里。
院中,一个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身着银红色纱衣,纤细灵秀。长得肤白貌端,珠圆玉润的小美人正用黄莺般甜美的声音在诵读诗句。
当她读到“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时,脑子里突然浮现一幅画面,一个英俊潇洒的男子帮他描眉、画目、理云妆,然后拥着她,夸赞她漂亮可人,男子还附在她耳边,愿和她共结连理。
那个男子就是“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的作者,是她最最仰慕的温庭筠。
女孩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而害羞,红云占据了她白嫩得能出水的脸,这使她看上去越发动人。
“有人吗?”
一个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谁啊?”鱼幼微声音轻脆,声如黄莺。
印入鱼幼微眼帘的一个奇丑无比,形象猥琐,年龄在四十多岁左右的“钟馗男”。
鱼幼薇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丑的男人。
“小姑娘,你是鱼幼微吗?”
小姑娘点点头。天真的眨一下葡萄似的黑亮的眼睛问:“你又是谁?
“你要做一首诗,我再告诉你。”·
小姑娘摆一摆身子,调皮的回道:“你长得这么丑,挂在门上都可以辟邪了。不告诉我也罢了。”
男人身上没有那种“我很丑,但我很温柔”的自信,但这话出自一个小姑娘之口,童言无忌,他也没活在心上,笑着对鱼幼薇说:
“听说你是长安有名的诗童,小才女,但自古盛名之下,其实难负,我要考考你,你敢应吗?
“有什么不敢?你出题吧!”鱼幼薇脸上满是自信。
男人想起,来时路上柳絮飞舞,拂人面颊,于是提笔在纸上写了三个字:江边柳。
男人的字惊若游龙,有王義之神韵。
令鱼幼微咋舌惊叹,对眼前这个丑男人刮目相看。
鱼幼薇手拖着腮,眼睛一眨一眨的,脑子在高速运转。
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
影铺春水面,花落钓人头。
根老藏鱼窟,枝底系客舟;
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
“好,”男人拍手捋须赞道:“此诗无论遣词用语,平仄音韵,还是意境诗情,都属难得一见的上乘之作。男人夸完后,心中又有些不安,诗中的“系客舟”让他想起了薛涛的小时候的“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及才女多落风尘的不争事实。
“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是谁了吗?“
男人笑笑,回答:“我叫温庭筠。”
“你,你,你就是‘八叉手而八韵成”的温庭筠?就是写‘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的温大人?”鱼幼微脸上满是惊诧。
“是啊,老夫长得让你失望了吧?”温庭筠笑道,那笑中带着一抹父亲式的仁慈。
鱼幼薇尽管对温庭筠的相貌颇为失望,但这样一个大人物,心中景仰的,才华横溢的名人到此她还万分惊喜。
脸上浮现一朵鲜艳的花。
“先生,你的才华掩过一切,请受幼薇一拜。”
温庭筠捋着胡须,笑而不语,仁爱的眼神中流露出来的是欣赏的光芒。
鱼幼薇迅速跑进室内端了一杯茶。
“我不渴。”
“先生,这茶您一定要喝,这是拜师茶,如蒙不弃,请收幼薇为弟子。”鱼幼薇山泉般澄澈的眼放着晶亮的渴望的光芒看着温庭筠。
“好,好。”温庭筠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幼薇扣见恩师。”
鱼幼薇恭恭敬敬拜了三拜。
温庭筠爱怜的把她扶起。
“谢谢恩师。”
鱼幼薇站起,象燕子一样又飞进屋内,拿出一大叠诗稿,像女儿一样倚依在温庭筠的身边道,“这是幼薇的拙作,请先生指教。
“你这么勤奋!难得,实在是难得!”温庭筠赞叹。
“家父对我期望很大,幼薇不敢辜负家父的重托。”
不知令尊身在何处?”温庭筠看着诗稿随口问。
鱼幼薇漂亮的脸上立即生出悲伤的水雾,声音渐渐变得轻弱而哽咽:“家父已经过世了。我和母亲相依为命。”
温庭筠的心中升起爱怜。他像父亲一样拍了拍鱼幼薇,道:“可怜的孩子。“
鱼幼薇露出一个和年龄很不相衬的沧桑的笑意道:“可怜的是我的母亲,为了养活我,她每天都要去给人家浆洗衣服,手都洗得裂开了,也不要我帮忙,她说不要让脏衣服作践了我这个小才女,其实我真的很想帮母亲分担。
“懂事的孩子。”温庭筠突然觉得心里有些痛意。
温庭筠低头看看鱼幼颜的诗稿,他很认真的看着、读着,感受小幼薇如泉水般清澈的情思,和高山仰止般让同龄人无法企及的才华。
小幼薇则陪老师看着,听着老师悉心指点。
“啊呀,幼薇啊,你整天学这个顶什么用啊!这些个诗文又不值几个钱,你看看你这么漂亮,你到我那边学乐器,学跳舞,我保你以后吃香的喝辣的。”一个衣作锦绣的女人扭着身子走了进来。
鱼幼薇的脸上显出十二分的厌恶。
“她是谁?”温庭筠问。
“对门的老鸨。”
温庭筠一皱眉,道:“她来做什么?”
“她是劝我来做姑娘的,她每天都来,烦死了。”
“什么?”温庭筠满脸起皱,心中愤恨,怎么会有人这么恶毒,让这样一个美丽的才情满满的小姑娘,去落入风尘之中。
温庭筠还没愤完,女人已经走近鱼幼微,温庭筠往里屋走,他是极不愿意和这样的人说话的。
“你怎么又来了,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你别再劝我了,我是不会做姑娘的。”·
鱼幼薇的脸上满是厌恶。
“幼薇啊,你就是不为你自己想,也该为你妈妈看想啊,你父亲死得早,全靠她,一个人把你拉扯大,她那么大进青楼娼家作些针线和家洗的活儿来勉强维持生活。如果你成了红姑娘,你妈妈就不用这么辛苦了。你妈妈常向人夸你孝顺,你可要真正为你妈妈做点孝顺的事啊!”
“你别说了,打死我也不会做姑娘的。”
“幼薇啊,你别这么固执啦!生活在平康里的女孩只要有几分姿色的都会去做姑娘,没什么难为情的,这世界从来笑贫不笑娼。你是有学问的,脑子一定机灵得很,应该知道这个道理。”女人一个劲儿的劝道。
鱼幼薇转过身子,没理她。
“你给我走,我就是饿死,我也不会当姑娘的。”
女人冷笑道:“你别跟我玩清高,我们平康里这一带是姑娘的聚集地,你住在这儿就是不做姑娘,走出去人家也会把你当姑娘看,幼薇,你是聪明人,你再考虑考虑吧!”
“我不会考虑的,你走!你给我走!”
“做这行很舒服的,很多姑娘进去就不想做别的活了,要不你试试,就算是只进去看看也成啊!”
鱼幼薇铁青着脸,拿起扫帚把女人扫了出去,然后关上门。
一直静观事态的温庭筠看见小幼薇的眼中闪着泪光。
“幼薇啊,苦了你。”温庭筠轻拍着小幼薇的肩膀,爱怜道。
“ 老师,母亲说,人各有命。是上辈子早就注定的。可是,我不相信。”鱼幼薇反而宽慰老师道,眼中闪现的却是不服命的倔强。她努力眨了眨眼睫,不叫眼泪落下。
“幼薇,你的性子外柔内韧,若你是个男子还好,若你是个女子,想要在这鱼龙混杂的地方安身立命,却……”温庭筠踌躇了,后面的话,终究没有说出口来。“幼薇,到老师家住几天,怎么样?”温庭筠觉得这个要求有点冒失,但是考虑到这样做可以提高幼薇的地位,可以阻止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把她往火坑里推,终归是利大于弊,他也就顾不了这许多。
“好啊好啊,这样我就每天都能看见老师,接受老师的教诲了。”温庭筠清楚的看到,在他说完这句话后,小幼薇的目光犹如春回大地,枯木点缀上翠枝,正慢慢地充满了色彩。
“你收拾一下,我明天派人来接你。”
鱼幼薇在原地目送着温庭筠,一直等到他的身影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