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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犯


微信公众号歪打正著 魔法海螺

  <BLUE>乔琦看了门一眼,双手把裙子捧了起来,裙子说是被叠好了,实际上不过是勉强维持着姿态,它太滑了,水一样,这下突然轻轻散开了,像个蜷成一团的女人舒展了手臂,无所谓地躺在乔琦怀里。
  这烟他抽了很久,他撑在窗边夹烟的手一动,烟的火星闪了闪。扑通扑通。李建辉再次抬腕,手表上的指针冷静地走着,还早。楼下士多店的老板娘已把门口吃饭用的折叠桌收了起来,两个放了学的高中生慢悠悠骑着自行车经过。
  李建辉的母亲从厨房走出来,踱到他身旁,像拧开一个过于紧的水龙头,她艰难地张了张嘴。“别说了。”李建辉掐灭了烟,也掐灭了母亲的话头,他的鼻孔在冷笑,吃吃喷出几缕烟。
  那天母亲看完照片,愣了大半晌,“长得天仙似的,配你?”听说年纪不小,还带着一个私生女,这才信了。结婚不像结婚,像上街买猪肉,都别占便宜。
  李母是老来得子,从前盼生儿子,老了盼抱孙子。她太寂寞了,丈夫在世时会给她讲笑话,那时儿子还是个小伙子,跑来跑去滚一身泥,回来叽里呱啦分享在学校的趣事。丈夫是病死的,她还未从失去他的痛楚里回过神,便好像连儿子也失去了。
  李建辉是突然长大的。他沉默时她怕冷清,他一张嘴,全是教训人的话。像电视剧台词说的:“生了个儿子,像老爹。”母子相互间有诸多不满意,她有时负气,炒菜时像要给铁锅削掉一层皮,李建辉听见里头乒乓震天响,那张咄咄逼人的嘴才肯收声。他们的关系就像一口不称心的锅,怒上心头,想一把砸了,其实舍不得,弄出些声响,气也就消了。
  那天李建辉跟她谈了一晚上,情绪一激动,像家里那部坏了的洗衣机,浑身震动,哒哒哒哒走个不停,嘟哝着,像铁珠前赴后继滚出,闷而且毫无缝隙。她也听明白啦,爱情,他要爱情。
  “这种人,她就不检点。你连她孩子的爸是谁都不知道,就敢结婚,敢逞英雄。你想想清楚,你看上的是什么,她今天漂亮,十年后呢?”
  “你以为我是你们?”以己度人,就以为人人都如此,拿我跟你们相提并论?他的低吼仿佛墨汁干滞的最后一笔。
  
  李建辉接了个电话,“我知道,啊,刚刚在阳台抽烟来着,看见你了。没事,迟了就迟了,你别急,没有人会怪你的。嗯,按302,我给你开门。”一边说一边朝母亲挥舞着胳膊,又指了指饭桌。李母遂借力站起来,慢慢走向厨房。
  他按键打开楼下的大门,又把屋门扭开,虚掩着,一边搓着手一边大步冲进厨房,哈哈干笑两声,不忘解释:“他妈的,肚子都饿扁了,快快快。”
  老人给他递了两碟菜,李建辉阔步出去了,像个急躁冒失的少年人。只见屋门被轻轻拉开,李建辉殷勤上前一步,去接女人手里的大袋水果。“阿姨,真不好意思,让你们等了那么久。”李母先是感觉到来人的笑意,然后才看见她含笑的双眼,先是觉得有人走近了,然后才看见她徐徐摆动的裙摆,知性的深蓝色,不那么轻挑,却也不显得老气。
  “阿玦,饿坏了吧?是叫阿玦吧?嗯?”李母扫了儿子一眼,笑嘻嘻的。“哟,还有个小不点儿。你叫什么名字呀?”乔玦把藏在身后的女儿拉出来,乔琦的两只手紧紧抓住她的手臂,半张脸贴在妈妈的裙摆上,露出一只水汪汪的眼睛,打量着李母。李母也打量着她,不动声色地从头看到尾。
  “妈妈怎么教你的,打招呼呀。”
  李母善解人意地向乔玦摆摆手,“小孩子怕生。”然后轻飘飘地把对方从上往下打量了一番。
  乔玦笑了笑,环顾四周,她精致的高跟鞋敲在花样过时的地板上,李母白天拖过地,但有些污渍历经年月已经渗入其中。乔玦把手提包放在了沙发上,沙发是皮做的,弹簧已经老化塌陷,俗艳的薄垫子铺在上面,遮住了一两道吐着败絮的裂口,细细密密的褶皱犹如血管,爬满了整座沙发。
  
  乔琦小时候常想,我会变得像妈妈一样漂亮吗?因为几乎所有见过他们母女的大人,那些一点也不了解她的人,为了客套,为了表现得不至于忽视她,会说:“这孩子一定会长得像她妈妈那么漂亮。”都一副言之凿凿的样子。他们怎么会知道她会变得像妈妈一样漂亮?至于这个老太太,就更是睁眼说瞎话,乔琦忍受着那只在她脑袋上乱摸的手,听见她对乔琦说:“多像你。”
  胡说八道,我没有照过镜子吗?
  作为血亲,她似乎只遗传了妈妈的一头卷发,或许她更像爸爸?或许她根本没有爸爸,证据就是他从未出现在妈妈的回忆里,从未出现在他们的生活里,其他孩子都有爸爸,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最怕家长会。幼儿园虽然是玩着学的,但期中和期末都各开一次家长会,况且乔玦有时事忙不来,家里跟外公外婆的联系又很淡。每个小孩都有家长挨着坐,她只有自己,免不了要被关心。
  “你爸爸妈妈怎么没来?”
  “我妈没空。”
  “那你爸呢?”
  “我没有爸爸。”
  换来的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不久后,班上的同学就都知道乔琦是没有爸爸的,倒不是当时竖起耳朵听到了的几个学生多嘴。乔琦抢先用满不在乎的姿态,抢先在别人的同情抵达前,这么大声地跟午睡隔壁床的同学宣布:“我没有爸爸。”
  “怎么会有人没有爸爸?”那孩子惊道。
  “不然他怎么从来没有参加过家长会?你见过他吗?”
  附近一个睡不着觉的孩子手臂撑在枕头上,扭头问他们:“你们在说什么啊?让我听听。”
  “乔琦没有爸爸。”
  一时午睡间响起一片沙沙声,除了那些已经睡熟的孩子,大家都竖起了耳朵。
  一个孩子说:“是真的吗?还有这么好的事?”
  其他人笑起来,有人问他:“你爸爸对你不好吗?上次他还给你带麦当劳呢。我爸就不肯给我买,说那都是垃圾。”
  那孩子正想说什么,突然猛地躺下,不吭声了。
  问他的孩子以为自己获得了小小的胜利,他要在乔琦这里获得另一个胜利,他问:“你没有爸爸,那、那你家的空调是谁修的呢?你妈会让你骑在肩上吗?”他没有注意到四周已是一片寂静,假寐总是比真睡着要安静。
  “你在说什么?”老师气得不轻,“谁教你说这种话?”
  “老师对不起,下次我不讲闲话了。”
  “你不是对不起我,你该对乔琦道歉。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又不是我说的,她自己说她没有爸爸的嘛。”
  老师瞪了他一眼,乔琦面无表情地看着老师走过来,从她的角度可以看见丰满的胸部将乳白色的衬衣撑起来的样子,接着她看见了老师的眼睛,那里面有种即将激怒她的善意。老师叹了口气,替乔琦掖好被子。
  
  女儿的老师打电话来,她是个很迂回,而且罗里吧嗦的人,先是分享了自己初为人母的消息,又说生产完多么虚弱啦,喋喋不休。甜腻的嗓音在半坏的话筒里,像玫红的窗帘,忽而吃饱了风,忽而整个收成极纤细的一束。说到丈夫手忙脚乱杀了只鸡给她熬汤的事,老师幸福的笑被切得断断续续,“家里有个男人才总算有个依靠不是?”
  乔玦不耐烦地换了只手握手柄,眼睛被电视节目逗得弯了弯。
  “不仅是您,我,我们女人……”
  “嗯,嗯嗯。”
  “还有孩子,没有父亲是不行的呀。我家那个……”
  “是乔琦出什么事了吗?”乔玦紧张起来。
  “乔琦妈妈,您放心,倒没出什么大事。上医治未病,我们老师是最关心孩子的心理问题的。”接着她把从小侦察兵们嘴里问出的情报说了出来。这个年纪的孩子,口头禅是“我知道我知道”,他们宁抓错不放过地在记忆里翻找,找不全,就编,找不出,便造。“别的孩子有父亲出席家长会,偏偏她没有,童年许多重要的瞬间也没有父亲参与,这怎么行?像我们家……”幸福的好心人恨不得别人体会跟他们分厘不差的幸福。
  乔玦自觉是很任性地活了三十多年的,虽然不会有人这样评价她,因为人们往往以为任性总是带来破坏,任性是恣意飞扬,是不计后果的。而她的任性很含蓄,她在人生重要的分岔口前,无一例外选择了平坦无趣的那条路,一来是因为父母不需要依赖她,二来是因为所谓只要努力就能拥有的“更好的未来”,对她而言,没有吸引力。她毫无负担地接受了自己的平庸和单调的生活,放在同事身上,就是资源受限,迫不得已的结果。她很高兴自己总是做想做的事,而她做过的在外人看来最疯狂,实际放在她身上无比自然的事情就是生下了没有父亲的女儿。当时她想要一个孩子,碰巧世上多的是想要露水情缘,又无意为人父母的男人。那个人的嘴不臭,她吻得下去。她是为自己生下女儿的(传闻却说她是被强奸了),而已经是母亲的自己,真的可以继续任性下去吗?
  
  
  乔玦几乎没有朋友,同学聚会倒是会参加,每次去,同学们都大有变化,不是这个秃了顶,就是那个复了婚,来的人里有新近升了官的,没来的有出国镀金去了的。他们总说:“你还是没变过,还是一枝花。”话是笑着说的,真心话,三分奉承,七分嘲弄。
  有大老板模样的同学,亲热地把大掌搭在她和别的随便什么同学的背上,以示一视同仁,满嘴喷着酒气,吹牛皮,趁机隔着衣料摩挲一下;有的拿眼觑她一捻细腰,依旧顾盼有情的双眸,想想自己混得比她好太多,歆羨之下,生出几分宽慰;还有人推着一个陌生的男人,嘻嘻哈哈走过来:“乔玦,你看这是谁?”
  乔玦怔了怔,看向其他人,大家也都面面相觑,谁都不认识他。这个男人就是李建辉。
  他的单位恰好在另一个房间办聚会,他溜出来点了支烟,一个男人看见他,突然眼睛一亮,凑近说:“借个火吧!”那人看了他一眼,没看够似的直直盯了他一会,看得他后退了一步。“啊,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那个谁来着,隔壁班的。”他做了自我介绍,李建辉隐约觉得此人眼熟,却想不起来。他就说:“我们班的乔玦你总知道吧?大美人,要不要进去看看?”说着就双手按在他的肩上,老朋友一样笑着把他推进一个全是陌生人的房间。
  李建辉尴尬极了,几乎要发火,没几步路就看见了坐在沙发上的乔玦。她头顶的天花板嵌了一面小小的紫色的灯,她一言不发,像坐在了紫色的梦里,旁边的人低声跟她说了些什么,她侧耳倾听时探过半边身子,像一只湿漉漉的水妖遁入了黑色的汪洋。
  “乔玦,你看这是谁?”那男人大剌剌地拍了拍李建辉的背。
  乔玦用目光询问了其他人,疑问撞上了疑问,最后大家一齐看向说话的人。那人两手一摊:“他就是那个花了两百块买下乔玦一张相片的那男的啊。”
  他像引导背不出课文的学生一样,一只手在空中划圈:“有次乔玦不是没带够钱嘛,就向孙胖子借,孙胖子大手一挥,就说不用还了。”
  “我想起来了,”有人打了个响指,“她要了乔玦夹在钱包里的一张照片。”
  “然后转头以两百高价卖出去了!”
  “这就是那个情种。”男人又拍了拍李建辉的背。
  “那张照片你还留着吗?”人群中有人问。
  “废话,是你你舍得扔?当年的两百块诶,你以为是现在的两百?”
  有人发现了李建辉的窘迫,笑道:“别不好意思呀,多少年前的事儿了,那会儿谁不把乔大美女当梦中情人啊?”
  “小心这话传到你老婆那去。”有人推他。
  那人赔笑告饶:“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
  乔玦的确曾经在李建辉少年搏动的心上投下一个宛如刺青的幻影,他在汗如雨下的夜里与她缠斗,他在羞耻心面前性交,对着纯洁的爱恋射精。然而,这种刻骨铭心是短命的。有的人是没有夹书签的一页,若非偶然,永远不会被翻开。
  现在就是这个偶然。
  李建辉悄悄看了她一眼,人有时会突然被过去的自己占据身体,他是小一届的学弟,以前也是这么匆匆偷看一眼,看她笑时抖动的长发,看她的臀部,看她挡阳光的手臂上一层金色的细毛,看她一个侧脸,看局部,人云亦云地承认她的美貌。“是啊。”他总是空洞地表示赞同。
  那天,李建辉一脚踏进课室,鼠类交头接耳吱吱响般的笑声被惊动得骤然静了一静,几个脑袋凑在一起的男生轻咳着散开,状似不经意地瞥了他一眼,一看是李建辉,又继续埋首窃窃私语,其中一个向他招手:“来,过来。”
  “干什么?”
  “啧,过来啦。”男生抖起腿来。
  这时候坐在第一排的孙燕扭过头来,笔杆敲得桌面登登响:“交了钱才能看。”又凶巴巴对一个低着头的男生说:“喂,你,别用那只脏手摸来摸去,出汗了没有啊?”
  四个男生嘿嘿笑起来,他们向李建辉摆手:“你走吧,别过来了。”
  一个还颇惋惜地说:“本来还想让你一饱眼福。”
  可是李建辉的好奇心已经被撩拨起来,他说:“孙燕只是说我不能看,不能一饱眼福,一饱耳福总行吧。”
  几个男生来了兴趣。早就有一团热气在肚中翻腾了,受孙燕的沉默鼓舞,更是一溜烟爬上他们的口腔,摩拳擦掌,就等闸门一开,谁知像烂泥烂肉塑的恶兽打出的饱嗝,臭不忍闻。
  一个男生瞟一眼照片,说:“那个,很大。”
  “哪个?”
  他不答,另外几个笑成一团,喘着粗气笑着说:“总之很大。”
  “然后呢?”
  “很圆。”
  “你说眼睛?”
  “对对对,就是眼睛,你这孙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李建辉皱眉,“还有呢?”
  那男生故作惊讶:“啊呀,这个就更大了。”
  其他几个上跳下窜拍着大腿,喷射着他们的狂笑与口水,“好大好大!”
  说话的男生只当他们是猴子,他脸色平静地补充:“很软。”
  “你怎么知道很软?摸过啊?”另一个男生推他。
  “那就很韧吧。”
  “太韧也不好。”
  李建辉吞了口唾沫,慢慢地说:“我想象不出来。”
  刚才光顾笑的一个男生大喝一声:“你,假正经!”又指刚才说话的人:“你,真风流!”
  “这样你还想象不出来?这里……”他像捧着个盆一样向上托着空气,然后五指收拢,做了个捏的动作,其他男生哄笑起来,有一个大笑着猛锤他的背,他又伸直手掌,相对的两掌下落,突然改变了轨迹,他画出两条优美的弧线,又恢复了原来两手托盆的姿势,他说:“噢,好大。”
  几个男生笑得浑身颤抖,李建辉也笑了,他问:“这说的是谁呢?”
  一个向他招招手,手卷喇叭对着他的耳朵说:“乔玦。”他感觉令人作呕的气息呼在耳朵上,像放了条虫子,嘶嘶钻入他的脑壳。然后李建辉听见一声巨响,那位男同学摔倒在地,一张书桌也张着大口倒下,书呕吐物般滑溜溜地掉出来。
  其他人大呼小叫地去扶,李建辉拨开他们的背,从男生手里拔出那张照片。照片上的乔玦靠在一棵寻常的街树旁,笑得令人目眩神迷。
  
  许多个夜晚李建辉都会对着乔玦的照片手()淫,时候未到的时候,他会盖上厚厚的被子——他在天热的时候仍不肯收起棉被,这一度被母亲视为一桩奇事,他也只有在做这事的时候不厌恶出汗的感觉。少年人的热汗犹如情欲攀上他的身体,晨露一样剔透,却散发着一股不可名状的气味。棉被上的月光如同剧烈痉挛的池水,他想象自己是在水底沉浮的罪恶的垃圾,无数的自己的碎片狼狈为奸,又反目成仇,啊啊,怎会这样。然后他猛地从被窝里跳出来,对着自己准备好的物件——那时他回味起迎风疾奔的滋味。
  一次自渎后,李建辉脱下汗湿了的上衣,坐在床沿无所事事。他低头看自己裸露的上身,起伏的胸膛上有光在滚动,犹如蒙上一纸保鲜膜,因为没有其他男生那种在酷热季节袒胸露乳的习惯,他没有受日晒荼毒的肌肤比自己以为的还要白嫩。他像在注视着不是自己的身体。
  这时候,李建辉听见邻居骂骂咧咧的声音,看来他家的狗又和四处游荡的野狗厮打起来了,他又是骂自家狗,又是劝它赶紧跑,兴致高了忍不住拍手叫好。“******!”邻居突然提高了声调,接着李建辉听到犹如母亲拍蒜的声响,一下,两下,三下,一声高过一声,起初能听见纷乱的脚步声和狗牙齿格格作响的声音,渐渐地只剩下寥落的拍击声。李母咚咚咚跑出去看了一眼,轻手轻脚回家掩上门:“作孽哦。”李建辉也想去看看,但他被别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
  等到次日清晨上学的时候,街巷已经恢复往常的平静从容,他像往常一样大步走了一段路,才想起此事。他在邻居家门口来回走了几步,潮湿的地面上似乎多了一块褐色的斑,多看两眼,又觉得这片地本来就是如此,他注视着仿佛不存在的血迹,觉得野狗的鲜血淌在了自己的胸口上。那天夜里,正当他准备穿衣出去看看的时候,他注意到自己左乳下有一个小黑点,起初他以为是沾上了脏东西,用指甲抠一抠,发觉那一点黑色已经扎了根,像顽固的藓,以其存在示威。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胸口长了一颗痣,它像趁自己不注意,偷偷长出来的一样。像欲望,或者是一缕念想,像突至的灾祸,像身体某处莫名的痛楚,攀着摇摇欲坠的因果来。
  
  说不清谁是主动的一方,不知寂寞为何物的两人仿佛在一片漆黑中摸索着起舞,试探,配合,你撞进我怀里,砰砰的两颗心,吃痛,又奇痒难耐,我把你逼至墙角,鞋头碰着鞋头,呼吸相闻。有时一切都那么地合拍自然,有时舞伴又突然失了踪影,李建辉为这种甜蜜的失落掉了几滴眼泪。
  少年时期他曾觉得自己爱她,而事实证明那不过是欲望的震动,当年那种痴痴的注视,究竟是落在美人,还是落在恋人身上?如今,李建辉一天比一天觉得她可爱。情人眼里出西施?非也。爱与欣赏的形影不离让人们总是将它们混为一谈,延伸的爱所抵达的不是欣赏,不是对任何品质的欣赏,爱变了千万种姿态也还是爱。然后他想到了婚姻,那时候多数人的婚姻是一生一世的,对他来说,婚姻的许诺才是最郑重诚恳的,虽然乔玦如约见了他母亲一面,但这并不能消解他的满腹心事。那之后她也没有什么表示,他太憎恶她从容不迫、应对自如的样子了,尽让他紧张。
  怎样才能让她也紧张呢?李建辉闷头神游,戴戒指似的,两指拎了个大的蝴蝶结,是蛋糕盒的包装彩带,盒里装一个淋面蛋糕,一座软趴趴的危房。
  “喂!”
  突如其来的喊叫把他震得恍惚了一瞬,是乔玦的女儿,今天是她的生日,他顺路接她放学。“还有多久到?”
  “喏,就是前面这家饭店,没几步路了。”
  “我妈呢?”
  “她说在门口等我们。”
  “噢。”乔琦踢着路上的石子,“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啊?”
  “什么?”
  “你跟我妈。”
  “或许还要再等一等吧。”
  “她想结婚的。”
  “她说的?”
  “我说的。”
  小屁孩……他笑了,向不远处招手,乔玦的丝巾迎风像旗帜一样飞扬起来,他走近了,随口说了一句“你今天不该戴这条丝巾”。
  其实他只是觉得乔玦另一条雪青色的更衬她当天的衣着,谁知一顿饭下来,乔玦不自在地摆弄了脖子上的丝巾好几次,等到吃完蛋糕,她干脆摘下来塞到包里去了。
  李建辉觉得好笑,突然孩子气地想恶作剧,于是他装模作样地盯着乔玦的眼睛看,悠悠问道:“昨天睡得不好吗?”
  “没有,怎么?”
  “黑眼圈……”
  “很明显?”他开始后悔,当他看到乔玦转而问她的女儿。
  “我看看?”乔琦端详了她妈妈的脸,“很明显,像大熊猫。”
  其时他们刚走出饭馆,乔玦急急凑近玻璃窗,借着一点光打量自己。当然,她什么也看不出来。
  后来,乔玦的手提包多放了一面化妆镜——不是在这天之后,是在李建辉变本加厉这样对待她之后,婚后。那时她经常拿出镜子反复确认自己的妆容有没有出差错,像一个半桶水的厨师频频揭开锅盖,只有在看的那一瞬间才放下心来。她伸手到包里摸镜子的动作比呼吸还要自然,它会突然出现在任何场合,甚至在领导给员工训话的时候。
  那天她不巧地站在领导的正对面,她神色自若的模样令人不禁怀疑,那只在包里搜寻镜子的不是她的手,是一只不识相的小动物,在局限的空间里搅出了哗啦啦的声响。领导因为走神,停下了发射唾沫的嘴,接着乔玦当着所有人的面举起了化妆镜,对着镜子理了理额前的碎发,又左右偏头端详了自己。同事心中都暗赞一声:“这是示威!”领导心里则怒骂一声:“这是示威!”
  并非只有周围人发觉了她的变化,他们心想:女为悦己者容,李建辉艳福不浅呐。乔玦本人也看出来了,她唯有自笑,这种神经质的确认对她来说是必要的,她是一株上瘾的花,否则会枯,会化成残枝败叶。
  你必须相信李建辉对她是没有恶意的,他想成年人的爱不是挥霍而是计划有度的,不是单纯而是思虑重重的,爱变了千万种姿势也还是爱。他不过想留住她,这不是已经很可怜了么?而且因为不忍心,起初他没有打压过她,相反地,他表演的内容是顶礼膜拜,他把自己放得很低。他装作真正有品味的人,竟渐渐使乔玦反省了自己,她想到不足以称道的平庸的前半生,想到肚中少得可怜的墨水,想到自己的眼界,真觉得自己是拥有一块美玉的乡巴佬。
  当时她被李建辉怂恿着租了一套景区供游人拍照用的服装。她是不情愿的,毕竟有前车之鉴,上一个从试衣间走出来的年轻女孩,稍微摆动脑袋,发饰垂下来的珠串便结网般纠缠在一起。奇装异服,图一笑而已。她按照说明把衣服换上,娉娉婷婷走出来。正对她的是一面全身镜,她看见一个女人无比舒展地站在那里,看那两只在绿纱内重叠的凝练的白臂,犹如隔着薄薄的宣纸观察葳蕤的水仙,她走近自己,自己也走近她,她觉得一个新鲜的自己被发掘了。
  那年头崇尚天然美,男女老少皆对整容嗤之以鼻,化妆的人则被视为不检点,乔玦不知道自己扑上腮红是一种模样,变换眉形是一种模样,不知道电视机上演员的各式服装,并非不可以穿在她身上。竟有这种人,她崇拜一个人,恰恰因为他崇拜她。李建辉毫不吝啬的赞美和鼓励宛如吐着信子的火焰,起初给她带来了温暖,可这其中夹杂着不安分的火星,溅到身上时,她感到痛。
  他的挑剔是从衣服开始的,这个不合适,那个不衬她,后来是发饰,鞋子,乃至妆容,她把被审视的紧张错认为人在恋人面前的无措,她心跳不已,便以为自己坠入爱河。到最后,他严厉的美学家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那时候他们已经领了证,还未迁入新居,两人在酒店雪白的床上,享受着有家可依前最后的性爱,他被情欲浸湿的眼睛故作严肃地审视她:“你的******不对称。”
  她抓起乱了的被褥挡住自己,“不对称有什么问题?”
  “唔,没什么问题啊。”
  “你敷衍我。”
  “如果你喜欢,我以后可以不说实话。”
  “你说,我让你说!那条裙子有什么问题?我的黑色高跟有什么问题?即使你是对的,我不好看了,那又有什么问题?”
  “好了,我想睡觉了。”
  “你起来!”
  他不动。
  “我叫你起来!”
  “想不到我娶了个泼妇。”
  “后悔了?”
  “乔玦,我爱你,这一点毋庸置疑。”他的声音变得柔和起来,“回答你上面的问题,都没有问题,你可以不好看,真的,没人逼你。”
  “不是你逼我的吗?”
  “把责任推到我身上会让你舒服一些吗?”
  “我不是……”
  “好了,那些话题我可以永远不谈,如果你介意。”
  “我不介意——我并不是不愿意听你说真话,我只是…。。接受不了。”
  “那我以后还可以说吗?”
  “嗯。”
  李建辉温存地顺了顺她蓬松的乱发,把她圈到怀里来,乔玦的鼻尖触到丈夫微微震动的胸膛,她很小声地说:“你这里长了一颗痣。”
  “你看仔细些,它的形状是不是跟你的背影很像?”
  “胡说八道。”
  李建辉笑了,“真的不是吗?”
  “就是最普通的那种椭圆的痣而已。”
  “是吗,这颗痣是在我对你魂牵梦萦的时候长出来的,我还以为它会有什么不一样呢。”他叹息道:“乔玦,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爱你。你知道的,我妈不赞成我们结婚,别人怎么说我都不管,我只希望我们两个之间不要相互指责,你刚才那样说,我真的很难过。”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
  他的大手就这么一下一下抚摸着她,她感觉自己变得很小,很弱,小到被丈夫柔软的手心整个地包住了。在没有喘息余地的温暖怀抱里,她默默流下泪来。
  
  
  李建辉夫妇的新居坐落在城市极偏僻处,沿着老旧的街墙往深处走,公路上车轮和喇叭的声响逐渐变得像错觉一样。饶是如此,两人跟着中介绕着屋子走一圈下来,差点当场推掉,屋子是以他们的积蓄绝不敢想的宽敞,还附带一个院子。中介神神秘秘地说,价格好商量。原来这里曾发生过不吉利的事,唉,他叹道,中国人总是很忌讳这个,你们看,最有灵性的植物倒争相在院子里扎根。
  原住户的亲戚雇车清走了屋里大部分家具,都是值钱的木材。旧的被卷席一空,新的才有地落脚,新婚的两人虽然对传闻一笑置之,但未尝心无芥蒂,他们把墙新刷了一遍,陆陆续续添置新家具,原本以为空间是绰绰有余的,不知不觉间竟塞满了,连惨白的墙上也挂上了几幅名画赝品。现在这间屋子彻底改头换面了。院子里的植物也被料理了一番,李建辉忙了好几周,把不喜欢的植物统统连根拔起,只留下了几丛娇嫩的野花,裸露的褐色土地犹如结了痂的伤口。
  乔琦与继父相处最多的时间,便是相互沉默侍弄院子里的花草的时候。人为栽种的花朵长得很旺,蹲在地上,花的浅流堪堪没过乔琦的膝头,风一吹,日影是向阳面闪烁跃动的金色,阴影是花叶重叠间摇晃不已的黑。
  这天傍晚,李建辉正摆弄一株艳丽的杜鹃,他细心把花的灰烬剪去了,后退十几步,远看,分明是一丛玩弄微风的火,在霍霍地嬉笑。然后,他隔着杜鹃的花枝看见了乔琦窈窕的身影,她路走得没有声息,像幽灵一样。
  幽灵也会笑吗?
  他背着手走过去,他的黑影吞没了乔琦蹲着的小巧的身躯,沐浴着夕照的花草犹如满盛金属色酒液的颤抖的杯,他隔着镜片的眼睛俯视她,她的衣服已经旧了,浅蓝色的短上衣,像被雨洗过的天空。“琦琦,这件衣服你穿了多久了?”
  乔琦用手背揩去额前的汗,“很久了,早就不合穿了,爸,你看,我的手臂都要抬不起来了。”
  “明天爸爸带你去买新衣服。回去,回房换件衣服穿。”
  乔琦在自己的衣柜翻找衣服的时候想不到李建辉跟了进来,他沉默不语,“好了,试试穿这件。”他手臂上挂着乔玦的一条湖蓝色及膝连衣裙。
  “爸,这是我妈的衣服。”话虽这么说,女孩的目光还是粘在了那条裙子上。
  “以前小时候不是最喜欢踩着你妈的高跟鞋,在客厅走来走去吗?怎么长大了反而不愿意?”
  “她会生气的吧。”
  “不会的,她跟自己的女儿计较什么,你就说是爸爸让你穿的。”
  乔琦笑了——她只愿做从犯而不愿做主犯。
  李建辉把裙子放在床沿,掩门出去。
  乔琦看了门一眼,双手把裙子捧了起来,裙子说是被叠好了,实际上不过是勉强维持着姿态,它太滑了,水一样,这下突然轻轻散开了,像个蜷成一团的女人舒展了手臂,无所谓地躺在乔琦怀里。这是一条对她来说过于成熟,同时也因此充满诱惑力的裙子,湖蓝的,泛着粼粼金光。她又看了门一眼,用纸巾把脖颈、腋下、额头的汗擦干净,把衣服裤子脱下来,只穿着内裤,她一手把上衣按在胸口,一手抽了两张纸把后背的汗也擦去,又从下伸上去擦胸口的汗,她看了门一眼,头从裙摆套进去,湖蓝色短暂地充斥了她的视野,她像向前拨开水浪一般将臂从空隙里递了出去,她的头也很快从领口伸了出来,她咯咯笑了起来,她的右臂也从领口伸出来了,这让她看起来像电视机里穿袈裟的和尚。她尽量把自己收得小一些,左手配合着一点点把衣料往上推,她突然听见脚步声,匆匆的,她右手臂还保持着直挺挺贴耳向上伸直的姿势,只直愣愣钉住了房门,又是一阵脚步声,是妈妈入屋却没有换下的高跟鞋叩击地板的声音,接着她便看到了乔玦那张疲惫且衰败的脸,化着过浓的妆。
  “妈。”
  乔玦没有目的地在乔琦的房间走了几圈,一边走一边伸手在包里掏——她还没来得及放下自己的手提包,终于,她摸出了她的化妆镜,她干枯的细瘦的手无比娴熟地翻开盖子,啪的一声又合上了。她不由自主地把镜子塞回包里,但她像记性不好一样,刚把手拖出来,又再次伸进去。这时乔琦已经把裙子穿好了,她说: “妈。”
  “哎,哎。”乔玦却一头扎进包里去了,无暇理会女儿,她的手找遍了,要找什么来着?名片,不对,不是这么软的东西,银行卡,又太薄了,钢笔,更不可能!是圆的……她抓住了一盒单色眼影,不对,不是这个……她摇了摇头。
  “妈。”
  终于,她把化妆镜举起来,松了一口气,几乎把什么都忘了,自顾自打开翻盖,镜子咣当一声落在地上,是一轮冰冷的落日。乔琦看见母亲两侧的胸锁乳突肌犹如退潮时显露的礁石。
  “是谁让你穿我的裙子的?”
  “什么?”
  “裙子。”
  “是我擅自拿出来的。”乔琦皱眉提了提裙摆,“妈妈,这条裙子太长了,不合穿。”说着就开始脱裙子。
  “噢……”她看不清母亲的表情,只看见母亲的瘦手摆了摆,依稀可以看见她酒红的指甲,这个颜色,倒衬她。“你不用脱下来,不用还给我了,迟早会合穿的……”
  “你给我了?”
  “给你了。”
  “我还是不要了吧?”
  “巧得很,我也不要了!”乔玦刚碰到门沿的鞋头遽然转向,心跳擂鼓般壮她的胆,她觉得自己狂奔起来,在赭石色和金色的隧道里狂奔,有什么在拦她的手,抓住了她的脚,通通不要紧,她不怕痛的。一下,两下,三下,每一下都仿佛在切割她的鼓膜,谁在叫?蓝色的蜡烛骤然矮了半截,喷涌的烛泪往地面流去。 
  她忽而笑了。
  “看看,你娶的泼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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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文id:887759 来源:原创 字数:10833 投稿日期:2021-2-18 17:53:51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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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3星:[PHILIPS]2021-2-18 18:4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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