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终将告别

　　没有想到多年后，我会以老师的身份再次回到母校。
　　上班的第一天，出门前我对着镜子仔细整理着装。母亲在一旁看着我，欣慰地笑着。
　　这几年忙忙碌碌，我很少会想起母校，本以为它已经被我遗忘，可是当我踏进校门，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这里好像并没有什么变化，正对校门的雕塑还是老样子，橙色的教学楼在阳光下依然静静屹立，就好像时光从未在这里走远过。
　　身旁跑过几个穿着校服的学生，向教室急冲冲奔去。我沿着记忆中的路不慌不忙地走着，转过弯，走过一排熟悉的银杏树，看见了后面那个熟悉的教室。透过明净的窗户，我看见了教室前的黑板，课桌上堆高的书本，埋头伏笔的三两学生。太熟悉的场景了，熟悉到让我有些恍然，许久不曾想起的人和事，那一段匆匆的时光，终于再次在我脑海里显露了身影。
　　15年夏天，阳光酷烈，蝉鸣阵阵。头顶的风扇吱嘎吱嘎转着，教室里的空气依然闷热得很。我一手撑着脑袋，嘴里咬着笔头，正绞尽脑汁地琢磨一道数学题。同桌陈叶拿手肘碰了碰我，我转过头去，动了动嘴唇没有出声，问她：“干嘛？”陈叶把脑袋凑过来了些，小声问道：“去买汽水喝吗？”我顿时来了精神，飞快地点头。于是我两心照不宣地找了一本习题册拿在手里，装作是去办公室问老师问题，光明正大从后门走了出来。
　　下了楼，我们向小卖部走去。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呼喊：“两位姐，等等我啊。”
　　是李凌。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李凌总爱往我和小叶跟前凑。我之前还疑惑，后来有一次，我偶然看见了李凌偷偷看向小叶的眼神，这才恍然大悟。也难怪李凌打着小弟的名义在小叶身边献了不少殷情，平时又是帮忙打水又是各种零食投喂。
　　陈叶拿眼瞪着李凌，一脸嫌弃样：“你咋也溜出来了？”
　　李凌立马控诉道：“还说呢，你俩可真不够朋友， 出来寻乐也不叫我。”
　　陈叶揽过我的肩膀，把头靠我身上，一脸娇羞女儿家的样子：“我两私奔喊你干嘛？”
　　我深吸一口气，鸡皮疙瘩都被激起来了，赶紧推开她的脑袋：“滚滚滚，谁要跟你私奔了。”
　　李凌捧腹大笑：“哈哈哈哈，陈姐，人家不要你。我可以委屈委屈，陪你私奔。”
　　“你给我一边去。”陈叶朝他身上拍了一巴掌。
　　小县城的夏天热得很。我们买完汽水出来，身上已经一身汗了。拿冰冷的瓶子往脸上一贴，顿时觉得舒服极了。
　　夏天就是和汽水最配。冰凉的碳水化合物刺激着味蕾，将空气中的的热潮也逼退了几分。
　　那是高中的第一个夏季。我和陈叶经常在自习课偷溜出去，李凌总是厚脸皮地跟着。去小商店买完汽水出来，找一处阴凉的地方坐着，三人喝着汽水聊着天，喝完了就起身回教室。
　　周末的晚上，我和陈叶喜欢出去兜风。我和交通工具不太对付，自行车骑不溜，电动车更是不会骑，所以每一次都是陈叶骑着电动车载我。
　　几年后，在异乡的一个夜晚，当室友骑着电动车载我出去玩，我想起的是陈叶粉色的电动车，还有她被风吹起蹭过我脸颊的头发。
　　李凌有时会跟我们一起。我们三在夜晚的小城里四处闲逛，路过喧嚣的闹区，广场舞的歌曲震天的响，路边的商贩扯着嗓子招揽生意，摇着蒲扇闲聊的人比比皆是。在安静的街道，我们大声聊天，有时兴致来了，唱上几首歌。我们都不是五音齐全的人，一首歌调子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歌词也忘得七七八八，但那时就是有勇气大声唱出来。
　　那时觉得夏天的夜晚是最有烟火气的时候，星光亮，人也闹，吹过的风都是凉爽又温柔的。
　　那天晚上，李凌有事没有来，只有陈叶载着我兜风。
　　“你以后打算考哪啊？”陈叶在前头问我。
　　我看了看周围熟悉的景——这里真的太小了，我们早就逛了个遍。
　　逆着风，我怕陈叶听不清，凑到她耳旁，大声说：“还不知道呢，但是我一定要离开这里，我要去更远的地方看看。”我又问道：“你呢？”
　　“我啊，我不想离家太远了，可能就留在本省吧。”陈叶说。
　　“那也挺好，毕竟你这么傻，就适合离家近点，走远了容易被骗。”我笑着说道。
　　陈叶不甘示弱地回嘴：“你才傻。”
　　我没有理会她的话，而是大声喊道：“那就祝我们都能得偿所愿。”
　　“祝我们都能得偿所愿。”陈叶跟着喊道。
　　“好中二啊。”我说。
　　然后我们放声大笑。
　　高二上学期，李凌终于决定要表白了。
　　虽然高中学业繁忙，但是每个学期学校的一些重大活动高中部还是能参与的，比如每年的元旦晚会。
　　李凌得意洋洋地跟我们说他报了节目时，我们都大吃一惊。这小子就不是个具有艺术细胞的人，跳舞吧身体僵硬，唱歌吧老跑调。他能报什么节目？我们缠着他问了好久，他总是神秘兮兮地说：“保密，你们到时就知道了。”
　　我自认眼神不差，竟是从他笑着的脸上看出了几抹羞涩的神态。
　　元旦晚会是在操场上举行的，主席台上搭的舞台灯光璀璨，观众就坐在下面的草地上。
　　每个班都有准备荧光棒，五彩的荧光在冬天的夜里汇聚成一片星海，就像是夏天的星空来到了人间。
　　不得不说，虽然平常大家都是埋头读书，但是大有藏龙卧虎之人，好几个节目都让人感到惊艳，台下的叫喊声此起彼伏。
　　陈叶有些担忧地说：“你说李凌那小子能行吗？真不是上去丢人吗？”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没事儿，丢就丢吧，说不定也能丢出名声。”
　　好不容易等到李凌上台了，我们班的人手中的荧光棒挥舞得更加带劲，男生带头大声喊他的名字。
　　台上的少年说：“接下来的这首歌送给一个人。”
　　没有说是谁，可是那个年纪的人似乎都知道这句话代表着什么，一切都不言而喻，于是周围的呼喊声更大了。
　　音乐前奏响起，台下的声音弱了下来，渐渐安静。
　　是熟悉的歌，是之前陈叶疯狂给我们安利的歌。那一段时间她非常喜欢朴树，每天听的都是他的歌，尤爱这首《生如夏花》。
　　我拿手戳了戳陈叶，揶揄道：“这怕不是唱给你的吧？”
　　陈叶没理我，害羞地不敢回头看我，只是瞧着舞台上的人。
　　台上的李凌拿着话筒，耀眼的灯光里少年好像无所畏惧，他跟着节奏起唱，竟然没有跑调。
　　“……。
　　我从远方赶来赴你一面之约
　　痴迷留恋人间我为她而狂野
　　我是这耀眼的瞬间
　　是划过天边的刹那火焰
　　我为你来看我不顾一切
　　……”
　　元旦晚会结束后，李凌就跟陈叶表了白，陈叶也同意了。
　　高三下学期，又一个夏季，天气依然炎热，发梢衣服都沾着粘粘的汗水。教室里挂着的倒计时上面的数字一天天变小，我们不再偷溜出教室去买汽水，自习课的每分每秒都用来练题，每天只恨自己不能掰成几瓣用，科科都能兼顾上。
　　那段日子每天最大的娱乐时间就是和陈叶去食堂吃饭以及放学回家的时候，我们可以暂时地抛开学习，聊些毫无营养的话题。有时聊着聊着笑起来，止不住地笑，就把自行车停在路边，毫无形象地捧着肚子大笑。
　　高中的最后一个晚自习，教室里的人都没了学习的心思，老师也不管着我们了。我和陈叶又一次溜出了教室，我们去了操场，沿着跑道散起了步。
　　那晚我们聊了很多，聊考完后我们要去干什么，聊未来的我们会在哪里。那时我们对于未来充满了憧憬，我们的理想和热情都寄托给了未来，一切都是值得期待的。
　　直到放学铃声响起，我们才回教室收拾东西。
　　分别前，我们和对方说：“加油啊。”
　　高考结束后，班上组织聚餐，请来了所有的任课老师。那晚，我们喝酒，我们碰杯，我们彼此打趣，然后又笑着流泪。老师们一个劲劝我们少喝些，自己却也喝红了脸庞。我们拍了最后一张合照，所有老师和同学都在，那会是我们最后一次这般齐整。到了不得不散场的时候，班上的人已哭了大半。
　　走出酒店的门，很多人就不会再见了。那声再见，可能是最后一次告别，相伴了三年的人就要从彼此生命中退场。
　　我们终将散落在天涯海角。
　　在我即将出发去大学的前一天，我和陈叶溜进了学校。我们把学校走了个遍，去了我们以前的教室，可是只能站在外面看看，已经有新的班级搬了进去。
　　最后我们去了食堂，点了两碗以前常吃的粉，坐下来静静地吃。
　　我得偿所愿，不顾父母的意见，填报了一所离家很远的学校，最终被录取。陈叶却并没有留在省内，她跟李凌报考了同一个地方的学校，虽然不是同一所学校，但好在离得近。
　　我们一个在南，一个在北，中间是我们的小城。我们即将相隔很远。
　　“我们离得好远啊。”陈叶嗦了一口粉，说道。
　　虽然她低着头，我看不清她的神色，但是我知道她很难受，难受得要哭了。
　　我安慰她说：“没关系，又不是以后都见不到了。”
　　即使我也难过的要哭了。
　　后来的事情很平常。我们各自有了自己的圈子，有忙不完的各种事，有对方无法参与的酸甜苦辣。我因为要兼职放假也很少回去，所以我们见面的机会少得可怜。我们开始离对方的生活越来越远。
　　大三那年，我收到了陈叶发来的信息，她说她和李凌分手了。
　　那天我因为做一个课程作业很忙，顾不上看手机。等弄完已经是大半夜，困得不行倒头就睡了。
　　等我看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
　　我心里一惊，赶紧打电话过去。电话接通后迫不及待地便问她是怎么一回事。
　　她静了静，然后说：“就，性格不合吧。”
　　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了会，想了想只能无力安慰道：“没事哈，下一个肯定更好。”
　　太无力的语言了，我自己都觉得愧疚。
　　那之后，我们的联系越来越少了。
　　当我看着眼前熟悉的教室，我想起了我和陈叶手挽着手走过学校的很多地方，想起了我趴着睡觉老师走进教室时她死命戳我的场景，想起了我们曾经设想的未来。
　　那时的我肯定没有想到未来的某一天，我会回到这座小城，回到学校，选择了我以前拒绝的职业。
　　以前的我，拒绝安稳，拒绝平淡，不想要一眼看到头的日子。我希望我未来的生活有趣又浪漫，我为了喜爱的东西拼搏，我的生活会有诗酒花。
　　可是现实是，我孤身一人在异地，加班到大半夜打车回家，看着车窗外待了很久却依旧陌生的城市，疲惫至极。各种无聊却又不得不面对的琐事消磨掉了我所有的热情，现实和时间逼得人只顾埋头往前走，我不再谈未来，不再去期待，不再提我的热爱，不再寻找浪漫。
　　最后我觉得精疲力尽，接受了父母的意见，回到了小城，成为了老师。
　　不知道陈叶现在在哪，她依旧在外地漂泊还是也回到了这里？她现在还好吗？
　　我的高中生活大半都是她的身影，可是现在我连她在哪里都不知道。
　　那时的我们肯定也想不到，最后的我们会失去彼此的联系方式。
　　我们没有矛盾，没有误会，我们只是好久不见，只是忙着经营自己的生活，最后渐渐从对方生活里退场。
　　我们甚至来不及说一声再见，可这场离别是注定的，从我们遇见的那天起，从那段时光匆匆拉开序幕起，就注定了。
　　我们终将告别，和过去，和朋友，和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