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风卷尘香花落尽
洪武二十五年(1392年),年号壬申年。
太子朱标病死,朱元璋立太子的次子朱允炆(长子早亡)为皇太孙。洪武三十一年,朱元璋去世,朱允炆即帝位,是为建文帝。即帝位后,采纳了大臣齐泰、黄子澄的建议,决定先削几个力量较弱的亲王的爵位,然后再把矛头指向朱棣,并令诸亲王不得节制文武将吏。皇族内部矛盾由此迅速激化。
朱棣得到这一消息,立即诱杀了前来执行监视逮捕任务的将臣,于建文元年(1399年)七月起兵反抗朝廷。
公元1403年,朱棣登基之后,把年号改为永乐,期间杀了许多不服从他的人,对身边的人进行了大清洗,比如方孝孺、练子宁、黄子澄等,朱棣造反之初,景清就私下联合这些人,表示要讨伐叛逆,诛灭朱棣。
朱棣是何其狠心的一个人,性格脾气,都像极了朱元璋。
但方孝孺等人都被朱棣杀害,而景清反而恭迎朱棣,他被任命为御史大夫,并且欣然领命,于是暗地里有人说景清“言不顾行,贪生怕死”,不过他对此置若罔闻。
殊不知景清早已在暗中等待机会,终于在一次上朝时对朱棣行刺。岂料,行刺未成,败露的景清对朱棣破口大骂。
朱棣听到景清唾骂,顿时勃然大怒,让左右打掉他的牙齿,割掉他的舌头,景清一口鲜血喷在朱棣的龙袍、龙椅上,朱棣跟着下令把景清“剥皮实草,”挂在城门之上示众。还要求“诛灭九族,转相攀染”。
按照“瓜蔓抄”的政策杀下来,景清被诛灭了十多族,任何跟他有丝毫关系的人,都被处死,比之前的方孝孺更惨烈,景清的故乡真宁县直接被付之一炬。
当时真宁县官不忍太多人被牵连,于是暗中让景姓人更名换姓,尽快逃亡异乡留一条活路——
风卷尘香花落尽,事事休,事事早休。
永乐元年(1403年)的冬天,下了特别大的雪,衬得几株梅越发娇媚妖娆。一瓣一瓣的红艳混织着,旋转着,舞蹈在风中,丝绒般地反射着阳光,那颜色像是血,那样妖冶诡异的血,绽放在人的肉体上,必是有着独特的声响。
雪啊,那么单纯的白雪,终究是,与那灼人的血红,混在了一处。
狭小的院子里,跪着脏兮的奴隶,都是清一色的粗布麻衣,赤裸着上身,冻得瑟瑟发抖。
管奴隶的孙贩子拿了一根吸饱了盐水的长鞭,来回抽打瘦骨嶙峋的奴隶们,之所以沾了盐水,是因为加水后的皮鞭韧性更足,重量更大,使得奴隶们感到更加痛苦,伤口愈合的也更慢。
那些奴隶们的身上,已经看不出完整的皮肉,硕大的鞭痕连成一片,面目狰狞。有的地方已经见骨,触目惊心,不断往外渗着血珠,又被冷冽的朔风冻成青紫色。
“啪!”又是一鞭。
有个一身是血跪在在深雪里的少年,清秀羸弱,五官还未长开,眼神里却透着和年龄不相符的冷狠和倔强,冻得紫青的唇如兔子般颤抖着,却是始终未发一言,挺着脖颈,紧紧护着身下尚且年幼的女孩。
一阵鲜血的刺腥味漫过口腔,像是铁锈,合着一颗掉落的牙齿,被少年生生的吞了下去。
“区区一个贱坯子,想不到还有几分骨气,每次挨打都护着这个小娘皮!我倒要看看,你能倔到几时?”孙贩子低下头去,顶着少年的鼻尖,对上那双灰蒙蒙的鹿眼,长长的睫毛,却被那双鹿眼里面可怕的仇怨所震惊。
挨打的少年名叫斐如云,和女孩是同乡人,过了这个年就十六了,他们同是被屠县之后,被孙贩子拐来当奴隶的。
他第一次逃跑的时候,便被孙贩子踩在身下,眼睁睁地看着其他试图逃跑的奴隶被凿开天灵盖,灌入滚烫的水银,最后脱下一层发烫的人皮。
真是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啪!”这一鞭比方才更重,少年吃痛地侧过身去。
一鞭,两鞭……
“如云!”女孩虽然躲在他的身下,却能够清晰的感受到他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却仍然渴望能够暖回他,用她此刻小小的身躯和尚且活着的血液。
她还在喘息,目光透过散乱的头发剜着人,如碎刀片。
“狗娘养的,看什么看!”孙贩子对着男孩就是一脚。
每一次鞭打,男孩都像是任由人烹饪的鳝鱼一样,在油锅中徒劳地扭曲挣扎,尽力地变换着身形。
她虽能够清楚感知他的疼痛,却不曾落泪半分,因为倘若这时自己的哭声引起了孙贩子的注意,哪怕是一点点注意,他们的小命就要交代在这一场雪中,而自己也等不到被人救起的那一天了。
“阿寒,别动。”男孩气若游丝,清秀的五官因为疼痛挤到变形,却仍然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孙贩子不解气,又狠狠抽了四五鞭,直抽的皮开肉绽,又骂道:“我呸,要不是有贵人定你们去教坊司,奴才的狗命有多金贵?老子今天定要活剥了你们喂狗!”说罢,又是狠狠一鞭,这一鞭打的极重,少年终于承受不住,瘦小的身子骨碌碌的滚了一圈,停了下来,鲜红的血液终于使得身下的白雪变得紫黑。
孙贩子见情况不妙,一把扔掉了打人的皮鞭,朝少年淬了一口湿滑黏腻的浓痰,道:”今天就到这里,都给我滚回屋去!”这才拍拍屁股不甘心地走了。
少年的七窍喷出血来,血滴在茫茫的白雪之上,如流动的红绸,如盛放的血梅,终于化作汹涌的浪涛,包裹着时年七岁薛轻寒的小小的身体,毫不留情的,将她淹没。
他的头无力地偏向一侧,血像小蛇一般顺着后脑蜿蜒而下,巨大的冷杉树上挂满白雪,继续悄无声息地仰望天空。
薛轻寒倔强的直起身子,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她第一次感到这世界的残酷,而这残酷的发生的原因正在于她的弱小,这弱小不经允许的为一切罪恶提供温床,任他们生根发芽,结出后果。这世界从来人情冷暖,世事更迭,越是卑微的人反而更能看到世态人情的真相。
从前她懵懂的眼神总是分不清,画皮白骨,人面兽心。强者踏着弱者的尸首前进,她若不变强,便只能一次一次地受伤,流血,直到……死去。
强……寒儿要变得更强!再也不要这样软弱无用,再也不要这样任人欺辱,再也不要身如蝼蚁,心似浮萍……
再也不要!!
那一刻,有一种叫做自尊的东西支撑着她,她仿佛看见逝去的母亲和幼妹在向她微笑,父亲坐在上首,像从前每次被欺负一样抚着她的头,低低地、低低地说:“莫哭,莫哭,我薛家女儿,从不轻易落泪。”
只是片刻安宁的海市蜃楼,却让她在这腊月的冷酷朔风里灌了一碗热辣姜汤。冻红的双手紧握成拳,异样的坚强和沉稳化作力量,在顷刻间丰盈了她的全身。泪水已是悄然涌了出来,却是暖的,直达心底。
“爹,有你在,寒儿便不冷了。”她的名字多么讽刺,命是冷的,就连心也似结了一层寒霜,细腻沉静,而又冷静疏离。
她将雪块聚集到一堆,埋葬了斐如云已经冻结成血块的瘦弱僵硬的尸体,也埋葬了那个软弱不堪的自己。
薛轻寒就这样在那个噩梦般的清晨结束了她混沌的女童时代,开始了她传奇般的一生。一切都被埋葬在白雪之下,像是从未发生过的,了无痕迹而又欲盖弥彰。
而此时被朱棣掌握手中的泱泱大明,金阙晓钟开万户,玉阶仙仗拥千官,一派百废待兴,势如破竹之景,岂会在乎贱奴们如同蜉蝣一般朝生暮死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