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西瓜酱

　　“卖西瓜嘞！卖西瓜嘞！”
　　“等会儿，让俺挑个一百斤瓜。”
　　“中，你慢慢挑。”
　　“卖西瓜嘞……”
　　阳光很肆意，盛夏的蝉鸣更是闹得欢实，婆娑在地上的树影晃晃悠悠，午后的燥热被一把大蒲扇摇到了风里。村口还未铺起柏油路，卖西瓜的拖拉机扬起熠熠生辉的微尘，亦扬起一条曲曲折折通往童年的路。
　　“老板，你这瓜不赖啊，今年卖得咋样？”奶奶一边敲着西瓜，一边唠着嗑儿。“咚咚咚、咚咚咚”，闷闷而又稳重的响声，又一个好瓜！
　　“这都第二车了，不赖，今天西瓜长嘞好。婶儿挑真多是弄啥嘞？”老板嘴里叼着一根烟，卷起的袖子有些灰扑扑的，他半倚在拖拉机上，偶尔吐出一个烟圈儿。
　　“整西瓜酱啊。正好晒一夏天，冬天就能吃了。俺孙女可喜欢吃了！”奶奶笑眯眯地看着我，“冬天就能吃西瓜酱了！”我看到几只蝴蝶飞往家门口儿的玉米地，便扮了个鬼脸，一溜烟儿跑了。
　　那时候的夏天可真长，初夏有麦假，盛夏有暑假，到了夏末初秋还有秋假。夏天长得足够奶奶做好几缸子西瓜酱，也足够她吃好多好多西瓜。
　　奶奶爱吃西瓜，我从小就是知道的。农村的孩儿吃西瓜可从不斯文，把西瓜从中间一分为二，一人抱一半，拿个勺子便吃起来了，那是盛夏里最惬意的时光，大半个西瓜下肚，满脸满手都是浅红的西瓜汁儿，偶尔脸颊上还粘了几颗乌黑的西瓜籽儿，你瞧瞧我，我看看你，噗嗤一声都笑了。
　　一百斤西瓜是我们家每年夏天最少的量。隔三差五会有卖西瓜的拖拉机进村，大娘大婶们便在村口挑西瓜。一下午时间，拖拉机就空了，它扬长而去，留下的是我对西瓜酱的遐想。
　　酢浆草上乘着昨夜星的泪水，我伸手摘了一片塞进嘴里，“哇，真酸！”其实，酢浆草就是幸运草，小时候我们叫它酸溜溜儿草，因为它的味道就是酸酸的。阳光在泡桐的树冠上走着猫步，清晨的月季揉了揉眼睛，芬芳馥郁。
　　“妮儿，来帮忙，开始做西瓜酱了。”奶奶的嗓音很洪亮，惊得树上的雀儿拍拍翅膀呲溜一下飞跑了。
　　记忆中似乎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有那么几个大酒坛子，跟那个时候的我差不多高。棕黑色的糙釉，内里是土黄色的胆，这些个坛子不是用来做各种酱，就是用来腌各种菜。
　　西瓜酱还有一个很重要的辅料，黄豆，而且是发霉的黄豆。大概十来斤的黄豆煮个七八分熟，捞出沥水，趁热撒上一层干面粉拌匀，然后把黄豆平铺在簸箕上，再盖上报纸，放入室内密封个三四天。这期间，黄豆会长出绒绒的白毛，并且白毛逐渐转为黄绿毛。随后就可以放在室外通风的地方，把平铺的黄豆拢在一块儿，再晾三四天。
　　奶奶做完这些，便叫我一起挖西瓜瓤儿了。小时候最喜欢挖瓜瓤儿，因为时不时可以偷吃几口。西瓜籽儿是不必去的，几个大盆子一上午的时间就被红彤彤的瓜瓤儿填得满当当。正午的阳光那么耀眼，半透明的瓜瓤儿梦幻得好不真实。
　　吃罢饭，我们抬着装满瓜瓤儿的盆子，还有装满黄豆的簸箕来到晒台上。三个大大的酒坛子被奶奶擦得锃亮，我跳到坛子前，两个马尾在在釉面上跳跃着，我悄咪咪对自己说：“这个冬天我要多吃一点西瓜酱！”
　　三个坛子每个坛子装一半西瓜瓤儿，再把霉豆分三份倒入。然后开始放佐料，首先是盐，因为是蘸酱，所以一般都会咸一些。其次是白酒，我想那应该是爷爷过年是喝剩下的白酒吧。然后在放入姜片，还有做好的大料汁。最后把所有的材料搅匀，用布团子将酒坛子封口，就这样晒上一到两个月，鲜美的西瓜酱就出坛了！
　　两个月的时间，足够让那时候的我忘记我家晒台上还摆着几坛冬日的美味。两个月，嫩玉米都吃了好几波，蜻蜓也拍了好几回，山核桃都吃腻了，小小的我也穿上了秋衣，菜园子里没了番茄黄瓜豆角，红白萝卜倒是长得精神，还有一个个树桩似的大白菜。那时候的农村只有应季菜，北方的冬天冷得泡桐都不愿留下一片叶子，只有窝在地底下的萝卜地瓜，还有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大白菜。
　　小时候，我特别爱吃凉拌白菜心儿。只吃白菜最中间最嫩的那一点点，切碎，拌上柿子醋，小磨香油，盐就够了，酸爽可口。这道菜属于朔方的冬日，属于童年的冬日。
　　当夕阳像挂在枝头的大红柿子，云彩尽头的山岭交错像是一幅写意画，只有麦子钻出绿色的脑袋，枯树枝上随处可见的老鸹窝儿，北方的冬天已入骨髓。
　　热腾腾的馒头出锅了，凉拌白菜心儿，胡萝卜烧豆腐，还有一碗黑黢黢的蘸酱，再配上一锅热腾腾的面汤。夏天和秋天都过去了，我终于见到了它的真面目。确实，卖相不咋样。
　　奶奶掰了半个馒头给我夹上西瓜酱，三个季节的醇香在齿间游走，灶房里一家人围着炉子，热气氤氲，在昏黄的灯光下沉淀成童年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