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我提起笔，就会陷入绝望。因为我所能描述的范围过于狭小，甚至无法将我曾窥见过的世界的一角彻头彻尾地展现出来。可没法子，每当回想起过去，我就总想写些什么，想得如同睡得昏头涨脑时渴望一口冰啤般，可当我探头探脑地找那玩意儿时，啤酒说话了，它不是在我面前开口发表它的高谈阔论，而像是离我有着好几十米的距离。
啤酒扯着嗓子远远朝我喊道：“不存在十全十美的文章，就如同没有彻头彻尾的绝望。”
“稀奇，稀奇 ”我答道。
我知道我该怎么写下过往的回忆，把纸一摊，边饮着冰得够味的啤酒，一边像垃圾运输车般哗啦啦地往纸上倒着垃圾——可乐瓶、洗衣机、猫的尸体、配电盘……应有尽有，然后把回忆录给烧了或埋在土里，一切忘得干净。接下来我便可以过着自己的人生。
可每当这时，西贝总出现在我的回忆里，她侧着身子，宛如沉思一语不发。
“你可不能忘记我。”西贝开口了。
西贝不想我忘记她。
她使用着她最后的小小的任性，将我所能拥有的牢牢把住，并印上她的痕迹，九年——九年之久。
可我知道，不管怎样，我已经永远失去西贝了。
1
很久很久以前，虽说很久，倒也只不过是十几年前。我刚从大学毕业像只无头苍蝇般茫茫然地寻找工作，茫茫然地过活着。就在那时，我遇到了西贝。
在一场葬礼上。
我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死了，三十六岁，死于没日没夜的饮酒导致的酒精中毒。
要死前他把他的女儿托付给我，把他做好的没做好的事一并扔了过来，这于我甚是不公。
我和他面对着面，他就躺在最靠近门的床上，像只在动物园里任人欣赏的猴儿。房间里又闷又热。
我与他并不亲近、交集寥寥——父亲在我刚刚大二升上大三时就去世了。我靠着父亲留下的一笔钱紧巴巴的读完了大学，他则早早的便搬了出去，过着大概大大不同于我的生活。他有女儿，是我最近才听到的。
他死了，我暗暗地想。
生与死的间隔模糊、暧昧且不断地转化，二者并不局限于任意事物——它们没有将自己的形态固定一处的打算。前一秒可能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后一秒可能就成为昆虫的粪便。这结论令我感到不快。人类的尊严恐怕只会维持到它变成另一种东西的前一秒。
葬礼平静缓和，没人痛哭、没人沮丧，现场人少得可怜。每个身着白黑丧服的人都压低着声音交谈着，像一群文明的奶牛。
“我想吐，想吐得很。”
一直坐在我旁边的西贝忍不住开口了。说完，她便匆匆走向厕所，过了约莫十分钟她才回来。
“那群家伙就像是在瞄一条正搁浅的鲸鱼。个个都有意往这看，”
他们想瞧瞧一个死了父亲的孩子怎么挣扎。我想。
“你觉得你和那边的人一样吗？”
“都是人，何谈同与不同。他们和我们一样都会睡觉吃饭，就算死亡也只是时间问题。”
我耸耸肩答道。
“你这人可能比我还要奇怪。”
西贝抬起头，楞楞地看着我。她的眼睛又大又圆，像一头温顺的小驯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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