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堂

　　多年以后，当我从抽屉底层翻出那个破手机时，准会想起独自站在学校天台的那个遥远的傍晚。
　　那年十月间，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时令快到寒露，仍然没有降温的打算。尽管将近傍晚，天还是很热，云也少的可怜，地上几乎不见整片的阴影，只有照得校园的林荫道上一大片金黄色的碎斑。开学一个多月了，炎热而漫长的夏天还未过去，温和的秋日正在赶来的路上。
　　教室里开着空调，门窗紧闭。倒是不热，但一直透不过气。课间总有人从小卖部带回还冒着热气的烧烤，一股奇异的臭味在空气中不可思议地弥漫着。临近下课，只有少数人还在继续攻克难题，大多数翘首以盼着铃声响起，也包括我。于是赶着下课前整理好桌面，与一群人挤着下楼，遇到认识的人，就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无非就是谈论学习成绩之类的事。
　　我一般不愿在这时跟人聊天，不想说话，不想动脑，只想慢慢地走，看着周遭那些认识和不认识的同学张着嘴说话，声音嘈杂，没听清他们在说些什么。我更愿意观察学校的景色。学校的毕业班都转来兄弟校上课，说是为了促进彼此的学习交流。这里是个新环境，所以每天看着同样的景色好像也不显得无聊。
　　这并不是一天学习的结束，晚上还有自习。我匆匆下楼，去门口等父亲的车。之前的学校离家近，都在家吃，来了这里，路上浪费的时间很多，但父亲说还是吃家里的饭好，于是每天给我送饭。
　　刚到校门便接到父亲的电话，说路上车堵得厉害，可能很晚才能过来，我只好往回走。
　　林荫道上的碎斑变得逐渐暗淡，天空蒙上粉色的轻纱，亮光凝聚在操场的升旗台，还不肯落下去。同一条路，不同的时间，不同的方向，我散步似地走了很久，不觉越过班级，走上顶楼。
　　顶楼的空间不大，方形的大理石瓷砖统共也就铺了八块。三面墙上安着两扇门，一扇是深绿色的旧木门，透过玻璃可以看见一摞又一摞的旧桌椅七歪八扭地挤满了屋子，应该再没有人想打开，于是挂的是已经生了锈的铁锁；另一扇门通往天台，一直有锁锁着，每次来顶楼背书的时候，只能透过玻璃看见天台的样子。
　　那天不知为什么，通往天台的门锁并不在。
　　一推门，一个新世界向我敞开了。
　　我见到的是一个变幻着的天空，远近的云大小不一，颜色不同。操场后面的山上，太阳逐渐把亮光收拢成一条线，一起缓缓的下落，天色暗下去了。
　　那天，是我第一次见到完整的天空，没有任何阻挡。从前一直走在地面上，眼睛平视的前方，是各种人，向上看，是各种树，再仰头，是各种建筑。在城市里仰望天空真是种奢望，因为它总被各种高楼阻挡。久而久之，我的目光很少再触及建筑以上。
　　康德说：“这个世界上唯有两样东西能让我们的心灵感到深深的震撼： 一是我们头上灿烂的星空，一是我们内心崇高的道德法则。”可惜那天的夜空星星很少，稀疏的两三颗，也不那么明亮，但这足以让我沉醉其中。
　　高三的生活日复一日，因为只有无休止的练习，所以时间仿佛过得很快。而且好像每天都过得一样，就跟每天朝升夕落的太阳一般，阴晴不定，但终归造就了亘古不变的白昼与黑夜。我潜意识里一直认为这本应该是注定特殊的一年，但是长期重复而单调的生活并不能支撑我原有的认知。
　　从那天开始，我用声音记录了后来的日子。
　　2015年10月6日
　　今天是录声音日记的第一天。离高考还有245天。我并不相信我正在经历的每个看似普通的日夜是看似无意义，或者也可以说，是不值得也难以铭记的。无论是否如此，我都决定记录下来，以见证可能影响一生的每一个微小量变。
　　来新学校已经一个多月了，还只熟悉从校门到班级的路。走在校园的路上有时仍然不自在，总有寄人篱下的滋味。这里的学生有曾经的初中同窗，教室并不在一起，所以很难见到，但是一旦遇见，总是尴尬得不知道说些什么，或许在潜意识里，还是会觉得比那些学习好的同学低人一等。班主任也总爱说别的学校的学生有多好，我们真的很差吗？
　　不管老师怎么说，至少同学们难得能够自得其乐。自从第一轮复习开始，作业越来越多，背诵文综提纲的计划也已经提上日程，但体育课不应被浪费。文科班的男生本就不多，也并不都热爱运动，但自从看到这里的足球场后，就没有人缺席体育课。这群人只懂得不停向球飞奔，没有战术策略可言，仅仅贪图彼时之乐而已。
　　英语老师新婚燕尔，也给我们带来了喜糖。在很多时候，仅仅是一起看老师的婚纱照这样看似平常的事，已经成为我们最简单的动力和乐趣。
　　下个月就要期中考了，还有好多内容没有背，心里还是紧张，接下来要好好努力了。
　　2015年12月6日
　　离高考还有184天。最近气温下降的很快，今天尤其冷，早起不知不觉变成一个难题。家离学校本就远，又经常遇到堵车，更容易迟到。迟到的惩罚只是到走廊早读，那里不比室内的嘈杂，倒能使心更安定。这个理由很能说服我，于是迟到就变成了家常便饭。对面教学楼的走廊上也是一排早读的人，我们互相遥望着观察对方，我看不清他们的脸，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班主任最近又找到了新的比较目标。显而易见的是，隔壁的另一个文科班是唯一有与之竞争可能的目标。班主任是第一次接手高三，管理经验不够丰富，科任老师们也是出于爱生心切，直接上手指导管理班级的具体事项。就我而言，这像是剥夺了领土主权一般，很让人不痛快，他应该也有此感，于是变得更加的唠叨，一直希望我们能用实力证明给所有人看，尤其是处处胜过他的隔壁班班主任。
　　最近成绩变得很不稳定，后进生们正在挑战先前领先者的地位，我学得已经够努力了，到底什么学习方法最适合我呢？
　　2016年2月6日
　　离高考还有122天。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这注定也是个特殊的新年。所谓的寒假头尾只放了五天，今天假期才刚刚开始，然而还有很多同班同学，隔壁班的同学，更多的在对面教学楼上课的兄弟校同学依然奋战在学习的一线。我向来不愿意占用任何放假的时间学习，却也隐隐的有将要去一线待命的准备。
　　现在一天中除了睡觉的时间，不是在学校，就是在去往学校的路上。晚自习后回家，沿街的商铺大都关了，看不到营业时挂的大红灯笼，也听不到放在门口的音响传出新年专题歌曲此起彼伏。于是我心想，今年的年味变淡了。政治老师也这么说，她还由此分析了经济下行对文化的影响。可是她待在学校的时间比我还长，怎么知道商业街华灯初上时分热闹几何呢？
　　最近天气变化得太频繁，又患上了感冒。我不喜欢打针，却也只能打针，现在每一天的身体健康，只是高考接力的基本要求。要用时间逐渐填补生病落下的作业和复习内容，代价是巨大的。我只能安慰自己，至少生病能带来些许抗体，到了高考那天能让身体不掉链子。
　　2016年3月6日
　　离高考还有93天。百日誓师大会刚过去一周，所有人思想上的弦又重新上紧了一遍，大家越发的努力，我一样不能落后。
　　全市统考刚刚过去，感觉发挥的还不错。每天中午都上到顶楼背书，似乎已经成为了习惯，这个习惯的好处已经逐渐显现。通往天台的锁后来一直都在，锁的很紧。独自一人在顶楼背书，这就是我一个人的天地，没有任何人打扰。背得累了，就望着透明的玻璃门向外看，花五分钟，偷偷地发一个昂贵的呆，外面的天空大多都是蓝色的。心成乱麻的时候干脆不背书，就看着三面白墙上的涂鸦，一条一条地看。这些涂鸦就像是某个人的朋友圈，只是所有发言者都没有回复评论的权利，任凭后来者无论嬉笑怒骂，他们被历史长河淹没了。
　　天气逐渐转暖，可以不再感受跑操时的刺骨寒风，以及不得不呼吸入肺的干涩感。没有人不会在寒冷的冬季祈祷降雨的到来，雨水虽然带来不便，但至少取消了跑操，课间有更多的时间休息。那时雨过后的泥土气息也不觉得刺鼻，反而有种清新之感。进入下学期，体育课踢球的事也不再有人提起，这场祈祷后的降雨一下就没停过，连绵的雨让我们庆幸不必忍受严寒，也使我们不得不转而寻找下一个夹缝中的小幸福。
　　2016年4月6日
　　离高考还有63天。几乎每天都在考试，所以省考即将来临也不是很紧张。隔壁班的好友考了全市并列第一，真为他高兴。我还记得他在市考发挥失常后失落了好久，我不顾自己分数惨淡还跑去安慰他的情景。年级第一自然也又一次落在了隔壁班的头上，班主任倒是很反常，只是鼓励我们下次继续努力。
　　课程表已经变成了清一色的“大课”。政治老师就都腾出一节课让我们看时政新闻。并没有多少人在研究新闻本身与题目之间的关系，只是单纯的当做故事来看。我从小就爱看新闻，也从未觉得有现在看得这般轻松。班主任也会在班会课放一些小品来看，或许只有这样才能调剂前半节课触目惊心的成绩对比带来的心理阴影。
　　有几个中午，天不是很热的时候，我睡不着觉，就在校园里四处走。现在已经习惯了走在校园路上的感觉，习惯了成为这里的一份子。最近学校在修路，很多地方都拆了重建。我倒觉得不必，因为这里本就足够好看，像一个大花园，移步换景，自是不同的风景。
　　这几个周末，父母都带着我去外面吃饭。不知不觉又开了几家大型购物广场，我一定是脱离外界生活太久了，学校本身已经成为了我居住的那个小城市。
　　2016年5月6日
　　离高考还有31天。最近我不怎么想复习，晚自习回到家，就打开电视关注英超比赛。几天前，莱斯特城成为了今年的英超冠军。这是一匹名副其实的黑马，它坚持了整整一年，没有让任何队伍阻挡他们夺冠的脚步。我和邻座都爱看足球，每到下课就讨论前一天比赛的赛果。语文老师说，很多男生在高三都爱上了足球，对此我的解释是，因为足球总让我们看到奇迹。
　　上周日和鸿龙一起去操场散心，他邀我躺在足球场上，才又一次见到盈满了的天。躺在松软草地上看着天空又是另一种感觉。天很亮，看久了晃眼，于是闭上眼睛，微风吹着，满眼都是清凉的味道。后来起身时手机掉在操场上，回到操场上找时，眼里全是找不回手机的画面，所有录音都存在手机里，它对我而言很重要，所幸它一直静静地躺在草皮上。
　　班主任史无前例的同意了同学们组织一次郊游的请求。自从上了中学，就没有和同学一起郊游的经历。这是第一次，却也是最后一次。班主任并没有想象中需要下很大的决心，他还说要拉上几个科任老师一起去。那一天，大家过得都很开心，但是莫名的伤感正在逐渐蔓延开来。
　　我发现虽然好像一切都还没有变，但已经有了这个趋势。我们开始谈论放假后的安排，将要学习的专业，谈论从未触及过的未知世界。我很憧憬，也有点儿害怕。
　　2016年6月6日
　　明天就要高考了。这一个月里，我每天回家吃饭，在自己的床上睡午觉，对高考似乎没有之前那么恐惧。动员大会如期举行，我们坐得离领导席很远，他们在台上侃侃而谈，我们在台下各怀心事。
　　会后每个人都发了条红丝带，要写下心愿挂在树上。我写的是，我愿成为一个体验派。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我一直提醒自己关注身边发生的每件事，关注自身的感觉，正因为记忆会消逝，才更值得珍惜。
　　我很荣幸能成为今天的值日生，为教室的卫生保障站最后一班岗。我一直都是和老邓一起倒垃圾，每次都要走过连接两栋教学楼的长廊，去另一栋教学楼倒。这一次我走的很慢，我对老邓说，今天是我们最后一次做值日，我想慢慢走。走过长廊的时候，太阳的余晖正在黑暗中耗费最后的力气挣扎着。
　　我曾一直困惑于我究竟属于哪个学校，纠结于我的归属感来自何方，或许现在已经能够想明白了：它属于我记忆深处存在着的每一个地方，与名义的所属无关。
　　高考，加油。
　　2017年6月6日
　　我在厦门集美中学，正在见证另一场高考。
　　天很热，家长都围在门口等，很少人说话。考试结束后，学生陆续地走出来，校门还没有开，家长们隔着门给他们递水。下午考的是数学，几乎没有人问起考试难度，都是说今晚要去哪儿吃饭。
　　高考完我就换了个新手机，旧的手机在一次意外中摔碎了屏幕，所幸已经把录音导到了电脑上，就不准备再修。我后来只听过一次录音，不敢多听。回忆那年，很多小事都已经忘了，录的那些声音就像是我的一个朋友，一件一件地帮我回忆。我从未见过他，他却很了解我。然而他对未来非常地不确定，问了我好多问题，如今大多有了答案，可惜我无法告诉他，只得默默告诉自己。
　　这个账号是很早以前注册的，当时想拿它写小说，事实你们也看到了，又一次的半途而废。我一直记得小时候身边很多人都在用小荷，可惜现在一个人也找不到了。但是我依然回来了，做一个新人，其实一直都是新人。
　　我一直很想用文字或者录音记录生活，只是文笔不好，很长时间不敢动笔，到了大学终于决定走出第一步。我希望能与更多的人分享我的故事，这也更能督促我坚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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