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棵青松

　　腊月流放到了人间，挂在了青松的树梢上，青翠色的生命在寒风中熠熠生辉。站在松树下的豪东先生，穿了一件短袖T恤，一条齐膝短裤，半长不短的头发朝气蓬勃地向上竖立着，像一根根锋利的松针。
　　
　　我看了一眼豪东先生那副自以为很阳光的德行，留下了冷冷的鄙视，然后与他那充满笑意与阳光的眼睛，隔空来了个冷热相拥。在树影下，我们穿过操场，足球场绿得温柔，橙红色满布天际，隔离铁丝网的网眼，仿佛偷拍青春校园电影的小镜头对着我们。他跳来跳去，我冷冷走着。阳光下，豪东先生是温暖的阳光，我是冷淡的寒风。高中校园里的时光，现在回想起来，总是定格在这一个季节，这一个时刻，以及……第七棵松树。
　　
　　整个校园只有两种树，一种是榕树，另一种是松树，校园里的树似乎从来都没有脱过树叶服，而松树与榕树相比则显得更加修长笔直且富有力量。不管四季如何变迁，那些抬头望去像一把把大铁扇的松针束，总是青翠欲滴。
　　
　　教学楼对面，就是一整排松树，一共九棵，也许对应着高中的九门功课吧！豪东先生说，第七棵松树长得最高、最壮，永远屹立不倒，所以有可能代表语文，因为他的语文成绩最好。我默默地看着他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不揭穿他是一名不偏科的理科差生。以前我没太在意，他等我一起下课时，总会站在第七棵松树下，而且一年四季，他都没穿过厚衣服，偶然有一次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他就像青松一样，一年四季都不会惧怕寒冷。我不揭穿他经常感冒。虽然豪东先生的妈妈经常殷切地拿着衣服追在他屁股后面，但是是没用的，豪东先生像猴儿一样，没有人能追得上。
　　
　　我们经常去光顾那家挤在学校围墙边上的路边摊，那里的饺子很好吃，而且豪东先生跟老板的关系非常好，每次老板都会把脸笑成千沟万壑，然后多给我们几个饺子。
　　
　　两碗热气腾腾的饺子放在我们中间，豪东先生依然给自己的那碗加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佐料，唯独没放辣椒。这种佐料大闹汤水界的特殊爱好我已经司空见惯，对于豪东先生这种奇葩，不能用寻常眼光来看待。
　　
　　豪东先生说：“这样子吃的话，饺子汤就有很香的鱼腥味。”
　　我：“我不喜欢鱼腥味，谢谢。”
　　我的饺子里永远不自作主张添加任何调味料，偶尔只沾了一点辣椒油。我觉得老板做出来的原滋原味比较正常点。
　　
　　风很凉，树叶慢慢落，微冷。路灯依然有橘色光晕，像水面上的月轮，豪东先生还是没穿什么厚衣服，他就像普罗米修斯遗失在人间的火焰，他的抗寒能力让我羡慕不已。他说，男孩子就该像青松一样，不惧怕寒冷，要自信，要坚持，要打败自身的颤抖，即使颤抖也要把添盖在自己身上的风盔雪甲抖落，他不但要成为青松，而且要像第七棵青松一样，最高大魁梧，最青翠欲滴，最坚强……可惜他身高还没突破一米七，脸色还蜡黄蜡黄。
　　
　　风凉透了，树叶落光了，严寒。豪东先生在严寒之下颤抖不已，一夜之间失去了他之前的模样。他不再像放学时跳来跳去的阳光；他的眼睛不再像以前那样充满活力与笑意；他不再像是普罗米修斯遗失在人间的火焰；他不再像以前那样以反季节的形象站在第七棵松树下……他安静得如同被情绪囚禁在安静的角落里，灵魂与世界失联。
　　
　　他学会了在冬天穿厚厚的羽绒服；他学会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学会了一个人回家；他学会了对着天空发呆；他学会了夜深人静独自哭泣……那段日子，豪东先生呆呆的，他的眼神、表情，经常像结冰的湖水，失去了曾经的潋滟水光，也失去了曾经的骄阳似火。我知道他陷入了一种放空的状态，生活没有给他彩排，所以他身居悲剧的舞台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风很凉，雨丝零零落落，微冷。那是我第一次在第七棵松树下等他。我带他去吃饺子，我们都不说话，饺子的汤水没有佐料的大闹，他盯着奶白色的汤水，眼里的坚冰忽然开始松动、融化然后分崩离析。整片天空挂起了雨帘，他哭得像个孩子一样，我也忍不住流泪，我任凭他哭，哭完了，他狼吞虎咽吃下了一大碗没放任何调味料的饺子。
　　至此，他终于醒了，却同时也走进了痛苦与悲伤一时无法出来。
　　
　　之前在最冷的一天，一场车祸带走了豪东先生妈妈的生命，再也没有人拿着衣服追在他后面了，所以命运的无常，导致了他一反往常。
　　
　　一切都是那么突然，我曾经以为，豪东先生会是我身边永恒的太阳，当然现在不了。从那天之后，豪东先生再也没有了桀骜不驯，天冷他会自己添衣，成绩不好他会自己努力，他的话变少了，他不会再刻意到第七棵松树下等我一起吃饭……他对这个世界的淡漠，他的成熟，让我心痛。
　　风还是凉的，树叶反哺着树根，天冷不失阳光。第七棵松树下逐渐没有了豪东先生的身影，却多出了我的身影。冬天，我穿了一件短袖T恤，一条齐膝短裤；半长不短的头发，一根一根，像是青松的针刺。豪东先生黯淡的眼神看着我终于露出了一丝亮光，他笑了，像久经乌云的天空终于开辟了一道金黄裂谷，我同样在这熟悉的光芒中对他露出了微笑。我勾着他一起去吃饺子，饺子里加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佐料，唯独没放辣椒，我像他以前吃饺子的德行一样狼吞虎咽，他很惊讶，却终于露出了他原本的模样——疯狂加料，大吃特吃。说是一样，却也不一样，无论他怎么恢复，他笑容之下的冰层，冰层之下的懂事都已经无法改变，但无论怎样，他会笑了，眼里有光了就好。
　　
　　“男孩子就该像青松一样，不惧怕寒冷，要自信，要坚强，要打败自身的颤抖，即使颤抖也要把添盖在自己身上的风盔雪甲抖落，不但要成为青松，而且要像第七棵青松一样，最高大魁梧，最青翠欲滴，最坚强……”我一边大口嚼着饺子，一边把他曾经对我说的话全部奉还给他，豪东先生虽然低头沉默不语，埋头苦干，却笑中带泪，眼里有光。我吆喝着老板再来两碗，老板依然热情如常，笑脸依旧，脸上千沟万壑。
　　
　　我想，有些时候，人并不是因为有家人的管教才成熟懂事，而是因为没有人管教自己了，所以才一夜长大。豪东先生便是如此。
　　
　　高中的生活很快就结束了，他没有考出理想的成绩，选择了复读。最后一次聚会时，他提前离开，我望着他离那排松树越来越远，像一个飘向天涯的风筝，眼中不禁有泪。
　　而这一年中，他选择在惠州复读，去了一所封闭式学校。我想，换个环境，重新开始，对豪东先生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他的学校不允许学生带手机上学，每个星期只放假一节课，每个月仅在月底放假两天，而且高三复读功课繁忙，我与他的联系也就这样慢慢少了。
　　
　　过了一学期，我大学放假回来，得知三个月前一个恐怖的十六级台风把学校的树全部刮倒了，包括第七棵松树。
　　我回到高中母校，看到原位置的第七棵新松，与其他松树大小一致，不偏棵，生命茂盛，绿得正好。我由衷地微笑，真心希望我的学弟学妹们能够不偏科，当然不是指不偏科的文科或理科差生。我也希望豪东先生能够不偏科考上理想的大学，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微信和QQ动态早已没有了更新，我想，等他高考过后，大概就能在微信或QQ上联系得到了吧！
　　
　　我缓缓往回走，夕阳在前方，影子在后方，没有跳跃的阳光，没有冷淡的寒风。松树那么多，暮色那么美，而我心中的第七棵青松下，永远有着豪东先生存在，他依然是我这世上最温暖的朋友。
　　
　　
　　“好久不见，疫情期间，你还好吗？”
　　“我很好……”
　　
　　——2020年某个温暖的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