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与子(上)
我托好友在京城置了处宅子,离他的侍郎府只有一条街的距离。
自然我故意的。
听到我的请求,乔桐呛了口茶,显然没想到我堂堂一个新科状元会沦落到无处可住,向他这个旧日好友求助的地步。
不过,他说:“好。”
他给我物色了好几处闲置居所,都挺好的,但是我都不怎么喜欢。他见我连连摇头又说不出原因,知道他在我心中的重要性,也明白了暗藏在我心里的小心思,带我见了眼下这所宅子的屋主。这几天他帮了我不少的忙,在屋内布置上也花了不少心思,连摆在大门上的牌匾都是他题的,说是一字十金,让我快快给他三十金作为劳务费。
我狠狠地给了他三个爆栗,满足了他的愿望。
“云乐居”三个字刚劲有礼,磅礴大气,不像是他的手笔。
我初看时吓了一跳。
“福栓,我前几天得了前朝书法大家赵老的几副墨宝,日日都在临摹。你这牌匾是我仿赵老而写,自然与我过去的风格相差甚远。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我报以一笑,不去追究他话里的不妥之处。
他爱花成痴。在枫江县的时候,后院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奇花异草,远远看去,就是一片花海。他每日悉心照顾,日日劳作,才护的那些花生长繁盛,每月还得出城一次,去找花农购得花种。
漫步在这片花海中的他,就是花中的仙子。别人说的都是花比人俏,但是如果花中美人换做了他,只怕那娇艳无比的鲜花也得自惭形秽。
可惜京城的气候不比江南,好几株花草在运来的路途上受伤枯萎。我在他身边白呆了三年,平常护理还行,对培育花草这方面真的不太在行。于是我出了趟城,去城郊找柳老头套要他曾经送出去的仙客来。在我结识鲜尧之前,他因为身体不适所以把将仙客来运到柳城的任务交给了我。我还特地为此恶补了好几天的花草知识呢!
柳老头几日不见,脾气是越来越坏了,听到我来向他讨要仙客来的花种,气得吹胡子瞪眼,好像我要夺了他的命一样,当初救治霜霜都没有这么大的火气,不由分说就把我往外赶,嘴里还骂骂咧咧的。不过这老头年纪大了,人糊涂了点,脾气越来越难以捉摸了。把我赶走的第二天清晨,他便派人送来了十来盆仙客来到云乐居,不过也许是为了他那张老脸,没有亲自过来,叫来了被他收留的霜霜。霜霜这姑娘好久没见,不仅脸上的疤消了,长高了点,也变得比以前更漂亮了,看来他师父柳老头并没有亏待她,而是真心实意想要把她当徒弟教。
不过这姑娘也学贼了,我向她旁敲侧击暗示了好久,她还在那里给我装糊涂,就是不肯透露柳老头回心转意的真实原因。
听说那日我走后,他也去了柳老头的花庄。
那十来盆仙客来摆在后院,粉粉嫩嫩的,香气扑鼻,尤其是到夜晚,香气更是醉人。闲暇时我在院子里面赏花,看书,或者在书房里批阅公文,闻到这股清幽的花香总会觉得心里无比安心。好像又回到了过去,好像他还在我身边陪伴着我,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我。
或许,他从未离开。
我手里拿的书是一份手抄本,过去了两年时间,手抄本纸页微微泛黄,因为好久没有被人翻看的缘故,纸张有些发脆,不过好在上面的墨迹依然和当初一样深重,他的字迹依旧清晰可见,刚劲有力,磅礴大气。看这本书时,我脑海里总会不由自主地现过去我在枫江县生活的一点一滴。
美好的令人心醉。
只可惜,我再也回不到那样美好的过去了。
昔日他在枫江县的藏书我已经找不到了。乔绛心给乔桐写信的时候曾经提到过,在我逃婚后,赵府几乎成了一座空宅,根本没有人打理,任院里野草疯长,彻底荒废掉了,几月过后
,毁在一场火灾。他的藏书,他喜爱的家具,还有以前我们读书的书堂,我所熟悉的一草一木,都毁于一旦,化为乌有,和我过去无忧无虑的美好时光一起,永远埋葬在那片废墟里面。
乔绛心现在和那个县令路严生活得很好,小两口生活得和和美美,乔桐这小子前不久升级当上了舅舅,有了一个聪明伶俐的小侄子。
绛心心里一直记挂着当初我的不娶之恩,知道乔桐和我在京城碰面而且我在寻找关于他的物件的消息后,便将过去他的手抄本给我带了过来。他写得一手好字,和乡邻之间关系也好,经常会有乡亲请他抄录一些书籍或者代写书信,乔绛心走遍了整个枫江县才带回来这些。
云乐居是假的,仙客来是假的,但是,这些看似廉价的手抄本,却是他真真切切遗留下来的物件,在我心里,价值连城。
一日,半夜,月明风清。
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我又做梦了,做的是同一个梦,梦到的依然是他,也依然是枫江县。
我梦到他手持书卷,穿着那身紫色长衫,站在三尺讲台上,声音温和地念着书上的字句。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他的声音就像是那一枚枚落在晶莹玉盘的珍珠,在不经意间,落在了我心里,留下永久的空缺。
我梦到他站在简陋的厨房里,一手持刀,一手那菜,细心地告诉我做菜的要领。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照到他俊美的面容上,成了一幅画,美得让人挪不开眼。
我梦见他在深夜穿梭在大街小巷疲惫的身躯,因为我那次没有及时回来,让他担心了一夜。
我梦见他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样子,面容惨白如纸。
那时我在他床头哭着叫他起来,我彻夜不眠地守在床头等着他苏醒,我拿着按照他过去教我的方法做出的食物让他起来尝尝我的手艺。
我梦见他将那一大盆仙客来托付给我时信任的眼神。
我梦见当我从悬崖底下死里逃生,彻夜赶回来的时候,他已经驾鹤西去,在那片桃花林里留下了一方小小的坟茔。
我沉醉在梦境里面,多么希望我再也不会醒来。
我和往日一样,在万籁俱寂的深夜,惊醒。
我忽然想到了一句话:夜深忽梦少年事,不梦闲人惟梦君。
我坐在书桌前,旁边摆着一本翻开的《诗经》,四下一片昏暗,蜡烛早已燃尽,书房的门半掩,窗户被人关上了。
我觉得口渴,想要去拿茶壶倒水喝,披在我身上的衣服掉了下来,茶壶里的水温热,散发出袅袅清香,是上好的竹叶青,饮尽一杯,清香的茶水流进四肢百骸,唇齿生香,冰冷的身体暖和其来。
我一向不喜人伺候,云乐居里根本就没有仆人。
他最爱的茶是雨前龙井,所以我府里根本没有半两竹叶青。
究竟是谁,在深更半夜,给在看书看得入迷的我披上一件衣服,往我的茶壶里,添了温热的竹叶青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