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长的街区，灰蒙蒙的楼房，绿油油的爬山虎，硌鞋的石地砖，还有高大的铁路桥。我家门口是一片荒芜的园地。
那里溺死了两个小学生。在废弃的、溢满青苔的水池。
事发时我正在学校满是油腥味的狭窄的图书馆中，正被图书管理员义愤填膺地大骂着――这位年迈而泼辣的妇人，一如既往地蒸腾着满仓火气。
“阿姨，那个借书没还的姓韩，我姓……”
“咋子？”
“是。”
把情况审视了一番，我决定不朝她继续火上浇油。
“对不起，我错了。”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以她的性子……
被放出去了。
腐败变质的厨余垃圾在图书馆的垃圾桶散发出阵阵怪异的气息。这是当时我们郊区条件最好的学校图书馆。
推开教室的老百叶门，几个同学正在议论纷纷。他们几乎全身都趴在集满灰尘的窗户上，像是粘在那里一般。
“有两个小孩溺水了。”
“我看到救护车了！”
我挨着窗子坐下，刚好把事发地收入视野。一辆救护车，反着耀眼的光，亮得有点瘆人。
很多人。有我的同窗，有学校的老师，有小卖部那个爱占便宜的老妪。他们围站着，嘴里不知在讲着什么，但他们的神情和刚把我狠批一顿的图书管理员颇有几分相似。
尽情想吧。无数清脆而稀碎的枪子儿碰撞在一起，嘈杂无比。他们站着，开膛，像电视新闻上播放的武装政变场景，让人想起一部著名的美式喜剧片。
我笑了出来。
他们冷冷地瞥了我一眼。
那两个孩子终究是死了。他们在上海打工的父母，千里迢迢赶回故乡，看见了儿女冰凉的残骸。
他们对人群叫喊：
“你们早干嘛去了！”
说来有点抱歉，但我的确联想到了喜剧片的场景。很好笑，不是吗？
那里只有苔痕遍布的荒池，和一望无际的苜蓿。
他们恸哭着。我似乎看见那对姐弟对着父母惨然一笑的情景。
他们在满是苜蓿的旷地上直直地跪下，人群早已子弹一般地散开。
图书管理员的痛骂，同学的漠瞥，生命的逝去，乱在一起，如同地震后满目疮痍的大地。我哑然了。
这个社会，是一块易碎的玻璃啊。
这大概是我最初的哲学思考。
我在为什么而失望呢？我道不明。
这种压迫感，就像一万吨的冰山挤压着我的神经，发出嘁呤的裂声。
我的眼里出现了一根粗壮的手臂。
手臂用石头状的物品击打着什么。
手臂外观，像某种猿类。
视野中又多出了几个这样的猿类。尽管他们外出狩猎的成果一如既往地惨淡，但他们的面部挂着原始的微笑。
出神了很久。他们的外形也悄然发生变化。其中一员，我曾在书上见过的。
智人。面对匮乏的资源，智人总是有办法的。这一天他们终于成功了，用尽了岛上所有资源，他们做成一艘粗呆的木排，向那片大陆――我的故土漂进。
下一幕场景，他们围着篝火，烤着一样小兽似的东西。 部落一步步发展起来。
他们发明了新的工具，收获的生活资料一天较一天增加。
由于生产资料的富余，其分配走向逐渐异化。
团体内出现了私斗、分裂。
时间推进。
他们的面目越加清晰起来。无数影子摇晃着，我看到了怨气冲天的图书管理员，被淹死的姐弟俩，班上的同学，以及自己的脸。
我们早已从猿变成人了。
一阵心悸袭来，我不禁抽动了一下。
文明在进步，但我们心的隔阂为什么会愈加深裂？
这是一块易碎的玻璃。
那一天，在我并不长的生命历程中，我竟对遥远的旧时光产生了情愫。
我看到部荒岛深处身处绝境的流民，砍尽了岛上的木材，赌上自己的全部，乘着木筏向远远的海域驶去。
看到你们的子辈，说不定你们会苦笑吧？
在那件事的三年后，我考入了大城市继续求学。可能就如同刽子手对杀人感到麻木一般，我对人们的刻薄已经见怪不怪，其实还渐渐怀念起相比之下还算淳朴的家乡小城了。
只是，我时常会梦见，那两个小孩，在郁郁葱葱的苜蓿海浪中，微笑地大口呼吸着。
这样的梦最终像玻璃一般清脆地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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