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故事的故事

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的一个平凡的故事。对于擅长说故事和喜欢听故事的人而言，它不算一个合格的故事，缺少必要的起承转合，没有深入人心的高潮和结局，甚至有些莫名其妙。但是，我想请你耐心地读完这个故事，然后，把它仅仅当作一个故事。

　　孩子五岁时告别了幼儿园，去了另一个崭新而陌生的环境，读传说中的学前班。她是一个有点特别的孩子，不怎么爱说话，也懒得和其他小朋友一起玩耍，课间，她宁愿一个人观察树叶、小昆虫，总结它们的规律，或者给自己编一些大人们可能觉得幼稚至极而她觉得非常有趣的童话故事。

　　学校里的王老师和杨老师渐渐发现了这个孩子的与众不同之处，就主动找她聊天。有时还问她家里的事。孩子没什么戒备之心，问她什么，她就回答什么。她甚至有点喜欢这两位年轻女老师，愿意主动跟她们讲话。有次她说：“我有个舅舅叫张恒。”她们说：“张横？还张竖呢！”孩子笑了。午休时王老师还悄悄走到孩子床边，说：“我带你去找张竖吧！”更是把孩子逗得咯咯直笑。

　　下午，孩子的姥姥骑三轮车来接她，两位老师还主动跟姥姥打招呼，说，我们看孩子不咋活泼，想让她活泼一些，就经常没事逗逗她。姥姥也对她们很满意。

　　有一天，两位老师问孩子：“最近有没有同学欺负你，或者对你不好？”孩子回答：“没人欺负我，就是琦琦老是骗我说老师叫我去滴眼药水。”那时孩子有点结膜炎，姥姥嘱咐老师按说明书隔几个小时给她滴一次眼药水。琦琦总是一下课就告诉她老师叫她去滴眼药水，好几次她急急忙忙跑到办公室，却发现自己被耍了。

　　两位老师马上就把琦琦拽过来。杨老师拿出一个包裹着一团不知什么来历的卫生纸的塑料袋，一边往琦琦嘴边凑，一边说：“把这个吃了吧，这就是骗人的后果，吃了吧，吃啊！”琦琦恐惧地不停扭头躲开，杨老师的拿着塑料袋手一再靠近，仿佛就要把它塞进琦琦的嘴里。

　　孩子一开始还为老师替自己打抱不平而感动，没想到事情就这样有些失去控制了。她知道琦琦是觉得好玩才骗她的，并无恶意，毕竟其他小朋友都不用滴眼药水，自己总是最与众不同的那个。

　　好在琦琦躲来躲去最终还是躲开了那团塑料袋。她保证以后再也不说谎，老师们也就放她走了。

　　孩子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是她噩梦的预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比琦琦的恶作剧严重无数倍，甚至比被威胁吃塑料袋还要严重许多倍。

　　我永远是最与众不同的那一个。孩子知道，因为家里发生了一些事，自己只能暂时和姥姥生活在一起，不像其他孩子，每天有爸爸妈妈陪。这些她也如实告诉了王老师和杨老师。

　　这所学前教育学校不仅教文化课还教钢琴，有钱人家的小孩子应该是很多的。而她只能每天坐姥姥的三轮车过来，有时她生病了，姥姥就在三轮车上喂她吃药喝水，经常引来小朋友围观。

　　孩子也并没有自卑，照样该练琴就练琴，该上课就上课，下课就自己玩。

　　然而这天下午，打破了一切平静。

　　孩子正在杨老师的指导下练琴，王老师忽然从外面走进来，说：“×××，你是不是打人了？”孩子觉得很纳闷，自己一直是被认为胆小懦弱挨了打也不会还手的那一个，怎么能主动打人呢？“王老师，我没打人，我谁也没打。”“那站在外边墙根哭的两个孩子是咋回事？我问他们怎么了，他们说×××打我们。”孩子顺着王老师指的方向往窗外看，墙根那边空无一人。她把求助的目光转向杨老师，杨老师应该知道她在练琴，知道她没有打人。

　　杨老师一开始还十分疑惑，说没想到×××会打人啊，到底是哪两个孩子啊，怎么一回事啊。忽然她恍然大悟一般，也开始指责孩子打人，让孩子别练琴了，这节课就罚站。

　　附近几架钢琴旁边坐着的同学纷纷停下了黑白键盘上的手指，把脑袋伸过来看热闹，孩子又冤枉又委屈，急得哭起来：“老师，我真的没有打人！我一直在练琴，下课也没出去过……”

　　“哭什么呀，我们逗你玩呢！”杨老师阴阳怪气地笑起来。

　　 看热闹的同学们感觉被坑了，都把头转回去继续弹琴。

　　 这个世界第一次如此冰冷。

　　放学后孩子跟姥姥讲了此事，姥姥说，她们是跟你开玩笑，是想让你变活泼。

　　可是这一点也不好玩，我也不想变活泼。孩子心想。

　　孩子穿了一条绿裙子来上学，碰巧小赵同学也穿了一条同款的裙子。当时孩子还很兴奋地跟小赵说：“看，我们俩的裙子一样。”

　　几天后孩子又穿了绿裙子，而这次小赵同学没穿。杨老师见到孩子，说：“你怎么穿了小赵的裙子？是你偷了她的裙子吧？怪不得那天我听小赵说她的绿裙子不见了呢。”“我没有偷。这是我自己的裙子，和小赵的是一样的。”孩子辩解。“反正小赵就说她裙子就是找不到了呢，有本事你给她找到啊。”“我……”

　　类似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如果孩子哭得厉害，就以一句“逗你玩呢”收场，如果孩子全程保持淡定冷静没有哭，就要看两位老师的心情了，常常一直持续到下课铃响起的那一刻。孩子十分不解，明明自己什么坏事都没有做，为什么老师还要为难自己呢？这样很好玩吗？同学们受两位老师的影响，也开始疏远她，在背后议论和嘲笑她，而学校里的其他老师跟她不熟，她也不知道该信任谁，就这样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

　　难得一个月见到妈妈一次，孩子把自己的困惑讲给妈妈听，结果妈妈也说，老师只是想逗你笑。

　　可是这样我笑不出来啊，只会让我哭。知道这样我会哭，还一直这样对我，真的是为我好吗？为什么没有人相信我呢？

　　就这样过去了几个月，从穿裙子的季节，一晃就到了戴帽子的季节。孩子在练新学的曲子，冷不防两位老师领着小赵小朋友过来了。小赵的红色帽子上缠了一条淡蓝色丝巾，显得特别不协调。王老师说：“小赵说今天大清早六点多，你们一群孩子在学校院子里玩，你把小赵的帽子扔到了屋顶上，帽子又掉下来，然后就坏掉了，戴不住了，只能用丝巾缠住才不会掉。”“老师，不是我干的，我早上没在院子里玩。”孩子委屈地分辩。

　　“小赵，是不是？”

　　小赵点点头，说：“是。”

　　那一刻，孩子的心彻底凉了。她原本还有很多话想说，她想说，小赵你认错人了吧，今天早上第一节课我还迟到了呢，上第一节课的石老师还让我注意下次不要迟到，我家那么远，怎么可能会早上六点多在校园里扔你的帽子玩？但是，孩子看着面无表情地小赵，硬是把话全咽回去了。

　　“怎么办，×××？你得赔人家的帽子。赔不赔？”两位老师步步紧逼。

　　“赔。”孩子只能这样回答。

　　“怎么赔呢？”

　　幸好放学铃声及时响起，这场闹剧无疾而终。

　　故事的高潮总是不期而至。这天，孩子一整天提心吊胆但还都相安无事，放学铃响起的一刹那，王老师忽然和杨老师一起冲进琴房，推推搡搡把她弄进了午休的房间。“今晚就不叫你走了，就在这儿睡吧！”王老师一把扯掉她头上的发卡和头绳，大吼，“别戴了，不好看！”她披头散发像个小疯子。

　　空气凝固了几秒钟。王老师把她扔到一张床的下铺，对杨老师说：“今晚把她关这屋里，让她自个儿待着吧。”

　　“要是有小老鼠咋办？”杨老师问。

　　“有小老鼠就有小老鼠！”

　　“要是咬她脚趾头咋办？”

　　“给她缠起来！”

　　“要是咬她鼻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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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位老师一唱一和，不知在说相声还是在演双簧。孩子怕极了，害怕今天晚上真的见不到姥姥回不了家了，只能关在这冰冷的小黑屋里。她依稀看见姥姥的身影在外面走廊上晃动。家长们陆陆续续接走了自己的孩子，姥姥却还没有等到她。她拼命哭喊，两位老师依旧冷若冰霜，随意摆布她，扯着她的衣服，用各种方式吓唬她，直到外面的人越来越少，学校都快关门了。

　　“逗你玩呢，赶紧走吧，走吧！”王老师忽然打开了午休室的门，杨老师把她推了出去。她哭着扑进姥姥怀里，姥姥也被吓到了，忙问怎么了，她说出实情，姥姥哄她说，别哭了，她们只是和你闹着玩，闹着玩。

　　整个世界都没人相信我。

　　终于有一个周末，孩子去了奶奶家，讲出了这些事。姑姑听了，气得要去找两位老师打一架。奶奶拦住姑姑，说去找她们算账只会让她们更加怀恨在心，会起反作用的，给她们送点礼，她们肯定就老实了。

　　周一，奶奶和爸爸一起给孩子的老师们一人送了一套当时还算质量好的保暖内衣，还专门对王老师和杨老师说了几句好话。

　　从此孩子的噩梦终于告一段落了。虽然王老师和杨老师对孩子的态度依然很别扭，但至少没有再刻意为难她。在她上课表现得好，把算术题都做对时，甚至会表扬她。孩子逐渐增强了自信，在班里也有了几个好朋友，然而这样的日子也所剩不多了，等夏天过去，孩子就要去上小学了。

　　孩子特意从家里拿了一盘旧录像带，让老师们给自己录一段录像来纪念这一年的时光。孩子弹着没有练熟的练习曲，孩子和同学们一起学小青蛙跳。一切好像真的如老师们所说，×××被逗活泼了。然而真相只有孩子自己知道。

　　孩子一天天长大，当年那座学校早已不见了，老师们不知去向。孩子现在已经到了当时那两位老师的年龄，她不知道她们的下落，只是渐渐明白，世界上有很多比这些破事还绝望的事。她慢慢淡忘了这些，就像是暂时关闭了记忆。但是当再次打开记忆的闸门，这些往事依然历历在目。只是，这些都是我的故事吗？我只记得我没有故事。我把我的故事当作小说素材写出来，就变成了别人的故事。

　　那么感谢你看完了这篇小说，或者，这个没头没尾的没有故事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