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没读过什么书，我难过的时候，她总会对我说这一句话：孩子，你慢慢走，路还很长，背影要美。
也不知道为什么，听了阿婆的话，我就不会再难过。尽管她说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她不在了，我也是百听不厌……
阿婆没什么文化，一辈子也吃了不少苦。她总是对我说，好孩子将来好好读书，走出大山，走出这个困住我们的地方……
我不喜欢她叨唠，每次应付敷衍着答“好”。可我现在不想应付敷衍她了，可她却不能陪我了。
她喜欢看那天空，我也是。故乡的云很白，天很蓝……
“唉，阿婆老了，以后怎么办咯……”
“阿婆就算你和阿公都老了、走不动了，阿雨也会一直陪着你们的！”
她叹了一口气。
“阿婆别叹气，叹气会对身体不好的。这是你自己说的。”
“孩子，你会长大的，总有一天会从这座大山飞走的。这里，留不住你啊……”
听她说这句话，我的心竟隐隐作痛，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她坐在石板上傻傻望着天空发呆，笑出了皱纹，像个孩子一样，这样仿佛也不错。
可是那年夏天，阿公病倒了，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骨瘦嶙峋，没有往日那么神采熠熠。
“阿珍，我一把老骨头撑不了多久了，别再花钱住医院了，啥用也没有……”
“你这老头子说啥呢！你一定会好起来的！”阿婆轻轻拍打着阿公粗糙的手，撅着嘴，怪他胡说八道。
我也扑上前握住阿公的另一只手，说：“阿公，你会好好的，我们大家都要好好的。”
我要你们都好好的，我们要幸幸福福地在一起。你们谁也不许食言啊！
阿公渐渐好起来了，像那个隐喻的承诺，我们都会好好的。是的，我们是一家人，美美满满的一家人。
阿公的精神了不少，没几天就嚷嚷着要回家。阿婆去问主治医生，医生说要观察几天。
阿公很开心，他马上就要出院了，他肯定很想离开这个地方，我也是。
一切如我们想象中的那么顺利，主治医生同意阿公出院了。我和阿婆欢欢喜喜地要去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阿公，我们可以回家啦！”我笑吟吟地冲病床上的他喊道。
阿婆也笑着点点头。
“回家，好啊……回家……”他咧着嘴笑，露出了几颗歪歪扭扭的、残缺的大黄牙，眼角的皱纹一层层叠在一起，好像连他的白发也高兴得跳起舞来。
“回家咯……”话音未落，阿公就猛然侧身，趴在床沿大口大口地吐起血来，我和阿婆都吓傻了，阿婆忙拿了一张帕子为阿公擦血，阿公开始倒在床上抽搐起来，口中不断冒出暗红色的血液，染红了被子。阿婆吓得惊慌失措，还是旁边病人家属帮忙按了急救铃。
阿公被送进了急救室。
阿婆在外面哭了。我在旁边看着她干着急，泪水也忍不住滚落下来。
阿公，你一定要好起来，你不能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啊……
急救室的手术灯灭了，门缓缓开了，医生满头大汗。阿婆第一个冲了上去，抓住了医生的衣袖，急切地问阿公的情况。
医生摘下口罩，无奈地摇了摇头。
阿婆明白了，我也明白了。
她没说话，也没哭。就坐在冰凉的座椅上一个人喋喋不休地诉说着什么。
我窝在我的裙子里哭。
你这个骗子，说好的大家在一起好好的呢。
你怎么可以骗我，你回来啊，不要走啊，阿雨不愿你离开我和阿婆啊……
阿公，我们回家吧，我们一起回家好不好？
“阿雨，阿公不在了，以后就我们两个咯……”
“阿雨，你慢慢走，路还很长，背影要美。”
……
我和她走在回家的路上，她说了好多好多话，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对她自己说。
阿公住院的时候没几个人来看望他，他的那些儿女们找借口说工作忙，还要照顾孩子等等。
可他走了以后，那些儿女们跪在他的坟前哭诉自己的不孝，一个个多么悲伤，而在我看来多么可笑啊。
人拥有的时候不好好珍惜，失去的时候才知道后悔！
后悔有什么用。后悔。阿公就可以回来了吗？
生活还是照常进行，世界也依旧绕着太阳转。该工作的也都回去工作了，照顾孩子的也都回去照顾孩子了。可是阿婆就孤零零的一个人，固执地守着这所孤零零的宅子。
我想留下来陪阿婆，但阿爸将我接到了他工作的地方。
这可真是个繁华的城市，能吃掉人心的城市，掩埋了一切悲伤的城市。
这里没有家乡的小院和翠竹，只有高耸入云的建筑和纵横交错的公路，还有如诗如画的风景名胜，它快让我忘了那个质朴融洽的小村庄。
可这里的人不如家乡人的纯粹简单。那里大家肝胆相照，互帮互助，相处融洽。
这里人人带着面具，他们每天被生活的节奏压的喘不过气。
只有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会躲在被窝里小声地抽泣，肝肠寸断。
可我有时难过还是想阿婆，想家乡的天，家乡的云……
一直都是阿婆给我打电话，而我从来都未主动联系她。
我沉醉在这繁华，无法自拔，关于过去的一切，我想要逃离。
可越是逃离，就越是逃不掉。
电话那头是她熟悉的唠叨，电话这头是我无声的沉默。何时我已无言以对，我何以于她陌生到了这地步。
过了很久很久，阿婆都没有打来电话，我也没有在意。
但她还是打来了。
“阿雨，你要好好学习啊，阿婆一个人，怪想你的……”
“……”
“阿雨，多听你阿爸的话。听你阿爸说，你最近压力大，跟你阿爸吵架了。你阿爸，是你最亲的人啊，别老惹他生气，别让他操心知道不？”
“……”
“孩子，记得阿婆常给你说的那句话不？”
我一惊，她的话恍然响在我耳畔。
“慢慢走，路还很长，背影要美……”
我的心莫名地被触动了，心里竟然堵得慌，一种难言的难过涌上心头。
一周后，阿爸在餐桌上默默地扒着饭，相比往常安静了不少。
“阿雨，这件事也该告诉你了。”他突然抬头看向了我。
“我们明天一早就赶最早的一趟车回老家，”他又扒了一口饭，“你阿婆去世了，就在昨天。”
我手中夹菜的筷子抖了抖，喉咙一哽，鼻尖微酸，眼里仿佛有什么东西马上要涌出来。可还是装作镇静的模样，含了一口菜，而后缓缓答道：“好。”
吃完饭，我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关上了所有的灯。这样黑，就不会有人看到我哭了吧……
这世界，不会再有人如她这般对我说：“孩子，你慢慢走，路还很长，背影要美……”
安德 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