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是老夫登堂多少年没发生过的事了，以往莫不是一直采取和亲为主的怀柔政策？”
“谁晓得呢，陛下雄才大略，或要以此为楔扩大帝国版图罢了。”
“自古天意高难测，我等，还是谨言慎行为好。”
几个黑点窃窃私语，很快移动过泛着柔和白光的玉石朝阶。
……
今儿沐王府高高悬挂大门两边的灯笼摇晃的有些不安宁，就如沐老王爷现在的心神。方才御使宣的诏掷地有声，迟迟在耳边回荡：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闻沐王与虎威有私下之约，朕初不喜，后得右相奉劝，便立此约为公允，命虎靖为帅，夏长安为军师，发十万之师，西征苗疆，三年之后，定军功而许亲事，望我朝文武以此为励，日渐精进，耀我大清国威！钦此！”
旁边的小厮轻轻扶了扶他：“王爷，咱回屋吧？”
捏在袖子里的手缓缓松开了，本来准备上言的朝笏无声滑落，沐王爷大袖一甩，头也不回道：“关门，今日谢绝访客！”
于是风闻了许多的某人或爱新觉罗·某某人赶来王府时，却愕然发现只有门前两个石狮子，看尽世间冷暖。
……
顺治二年，驿马动，火迫金行，大利西方。
杨柳依依的三月，将军府里，一柄长剑出鞘，将柳叶裁为秀眉，欲与春风较高低。
而风光旖旎的金海湖畔，两个人对立无言，许久，他探出的手一点点接近她的额头，月白的衣衫飘飘似仙，脸上却有痛苦之色。
“为什么，你……浅……”
玉指按住了他的唇。
“你会赢的。我的意中人。”
这一点头，就是离别。
希律律——
似乎还在眷恋旧处那一垛干草的温暖，缰下军马嘶吼，隔着蒙蒙晨雾的不远处，朱红色厚重城门缓缓闭合，落闸。
终于，连送别的人挥动的绿纱也看不见后，燕京成了等候捷报，或哀讯的地方。
……
踏哒，踏哒，踏哒。
关外马蹄声碎，寒风一道接一道的推过来，盘山道边数披乱草斜成苦苦抵抗的形状，像极了烈烈扬起的军旗，不同的是，握旗那只手，指骨发白而坚定，一人昂首，军威不落，腰杆与旗杆一般笔直。
而队伍后方的一辆马车内，探出了一只无名指戴着猫眼石的手，轻轻撩开绮罗珠幕，放入一袭山雨欲来的尘风，戒指随着思考轻轻转动，变幻莫测的猫眼里，黄色闪光横亘而过，恰似一道方向。
顷刻，手持小旗的传令兵已从队尾喊到了队头。
“军师有令！前锋保持前进一日，其余就地驻扎，明日再行！”
顿时就有人窃窃私语起来。
“我们这是在山上啊，万一停下来，敌人听见风声断水断粮，岂非只有等死？”
“是啊，我听说，诸葛卧龙也曾在这关节吃过大亏。”
“阿四你听谁瞎说的？明明是马谡的锅。”
“咦，你怎么知道我九岁时听一个算命瞎子说的？”
“那他有没有料到，今天我们可能遇见了一个狗头军师。”
……
军队的骚动只维持了不到半柱香，原因很简单，因为旗手把旗交给了一位前锋后，一个翻身上了马背，左手持剑，沉声喝道：
“有违军令者，斩！斩！斩！！！”
最后一字犹如天神之威，不愧其父虎威之名，虎靖正值青年气盛，金盔长缨，红袍白马，隐隐有名将之姿。这点也是很多士兵能感受到的——气势。让他们有足够的信心去攻打苗疆的源头之一。
相比之下，这位不按常理出牌的军师却着实令人不敢恭维。
他的物品携带要求就很古怪，比如某营每人要随身一扎一斤重的草纸，某营则是成包让人闻了会腹泻的黄色粉末，让许多军士在感慨擦屁股都够好几月的同时，另一批军士跑过来亲切地问他们有没有多余的草纸，当然这种内耗的行为很快就自行终止——谁也没兴趣偷偷打开包去闻那种黄色粉末了，取而代之的是对行军不便的抱怨。
夏长安大人看起来是对此不闻不问，成天在马车发出一道道古怪命令，由虎靖负责执行，让一些虎威将军的老部下心里有了意见：这是要搞垮一切，然后推给虎靖？这种时候不一致对外，还玩起了内斗？文人果然心思狠毒。
风声传到虎靖耳里，换来的却是一声长笑：
“虎靖何许人也？我大清国运隆盛，有那心思，不若坦坦荡荡，一枪取敌将首级！”
而听到此话后，军师大人也是眉毛挑了挑，面无表情道：“是个好将军。”
当然，谁都知道他俩之间的关系。
……
是夜，风卷云动，残月暗淡，草木有萧萧之意，盔甲现肃杀寒气。
杯中美酒一顿，近乎完美的下巴微微抬起，书生打扮的夏长安此刻却是站在车外，侧面隐有凝重，右手下意识不住转动左手猫眼石。
“苗疆之地，有两大凶险，其中这蛊毒，我已有破解之法。而另一个，今晚，就要出现……”
“就看虎靖你，是否是头真正的猛虎了。”
这样的环境，不消吩咐，军士们都将精神打起了十二倍，甚至开始有人庆幸早已做好了防御准备，而非满身疲累的赶路状态。
而队伍的另一头，虎靖全无疲倦之态，默默擦着长枪，不多时长身而起，对一旁愣了好久的副官笑道：
“虽然我也很好奇夏长安怎么料到今晚苗人不用虫子，但现在要对付比虫子更恶心的东西，你是不是也要紧张一点以示尊重？”
副官慌忙点头：“啊，将军，我这就去准备。”
苦笑中虎靖摇摇头，拍拍他的肩膀：“你还是看我怎么杀敌吧，顺便叫那两个大内侍卫去保护夏长安，说多少次了，我挡不下的危险，他们也挡不下。”
话语里透露着一股自信，一种令人信服的魅力，而这来源于实力——马上就可以被见证的实力。
“实力的体现主要在对手。”重新坐回车里的夏长安闭目养神前，对拉上帷幕的小书童说了这么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小书童没有说话，他心里觉得一股寒气正从四面八方逼过来，偏偏皮肤是热的，那么，是……自己的手在变凉吗？只有身旁的夏长安大人淡然自若，这一刻他觉得面前这个书生开始散发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将寒气阻隔在……自家手以外的地方？小书童赶紧挤到了夏长安的附近，长长呼了口气，不太在意军师大人的衣角都被压皱了的样子。
没人看到军师大人嘴角抽了抽。
包括在车厢外隐藏的很好，却还未感觉发冷，只是太阳穴有点刺痛的大内侍卫。
当寒冷蔓延到全军时，目标……终于出现！
只是猎人与猎物，身份还未确定。
不，准确的说，那一边出现的……并不算人。
至少，不是活人。
一大批摇摇晃晃的黑影蓦地从不知哪里的洞穴升起，迈着不太平衡的步子呈包抄之势逼近，一时间，清冷月光照耀的山道上，自上而下，响起一片片低声嘶吼的声音。
“这……”
一名士兵惊恐地发现，自己的长矛戳过了眼前浑身长着黑毛的怪物后，对方居然没事，反而声音沙哑地大吼一声，露出了早已失去光泽的枯脸……那双眼睛里没有反光！
正在军心动摇之时，前方平地一声虎吼：
“众军听令！列盘龙阵，七防三攻，强者破势！”
话语还未落下，一点寒芒却是先飞了出去，飒的一声将一个长毛僵尸钉在了石壁上，枪杆兀自晃动不停。虎靖纵身而上，一收一放，僵尸便被甩下了不知几百丈的山道。此举大振军心，不少军士开始效仿，力气没那么大的他们在盘龙阵下，还是能那个啥……以多欺少的。
而队伍的后头，一间不起眼的放下了外层粗布的车厢里，小书童感觉寒气越来越少，于是自觉地远离了军师大人一点，顺便……抚了抚他的衣角。饶是夏长安沉静性子，也不禁笑了一声：“思危，你还记得当初你打的赌吗？”
小书童连忙摇头：“啊，是当年大人你说帅肯定能过三天那个赌吗？”
夏长安微笑更浓。
小书童抓头又道：“难道是当年说考上状元便一定会给我找个媳妇的赌？”说毕他又偷偷瞄了军师大人一眼：“大人，您现在自身都……”眼看情状不对，马上改口：“那一定是长蛇，啊不盘龙阵的赌了，不过那有。”他心里默默补了一句：什么用呢？不过却是没敢出口。
不知何时夏长安展开了一把纸扇，以小书童看来相当江湖术士的风姿徐徐摇动，道：
“世间阵法何其之多，不过都是在预想环境下的应对，越是苛刻，效果自然越好，我所改良出的盘龙阵，发动条件固然是苛刻中的苛刻，然而其环境一旦限定，威力将……无人能挡！”
“所以这就是大人你选择兵法所忌的行山路线的理由？”
小书童稍稍掀开帷幕看了外面一眼，吓得把头又缩了回去，拍拍胸口：“好险，看来连僵尸也不能挡。”
他低头一看，一把纸扇递到了身前。
“嗯哼，思危，当初你可是一脸嫌弃的说，要是盘龙阵能实现，要给我扇风的。”
于是咱们夏长安大人在一片兵荒马乱，厮杀连天中，安坐马车，衣袂飘飘，流氓与神仙气质并存，还不忘在经过虎靖时打个招呼。
……
盘龙战役过后，再也没人敢质疑军师大人的智力，当然，众人也见证了虎靖将军的威力。这场仗谁的功大，还真不好说。不过出来西征三年，机会还有的是，虽是二人争锋，却也给大多将士们看到了立功希望，自是乐意吃这碗轻松饭。
一年后，一封捷报传到了御阶前。龙颜大悦。
“朕，先闻虎靖大破苗人驱尸奇技之力，后有夏长安智敌苗疆蛊毒淫巧之聪，得此两人，实乃我大清之幸事！”
阶下自然一片恭贺之声，我大清运势昌隆云云。只有两人，皱紧了眉头。
沐王府。
美人慵懒起，对镜梳妆容，只是这镜子不同寻常，竟是块通透水玉，嵌在画亭中间一根石柱，将面前的姣好脸儿辉映得纤毫毕现。
一双手悄悄蒙上了秋水明眸，她没有看背后，只是无限哀愁的叹了口气。
“小姐，不用担心，那个人不会忘记你的。还记得你们的第一次会面吗？是你救了他啊。”
“他……要赢啊。”
另一个声音远远传了过来。
“我看，虎靖会赢。”
她转首，焕九茹大小姐轻笑走来，不见外的占了一个花岩凳子。
“是吗？”
她不置可否，随手拨弄古筝，正是《鸳鸯醉》的调子。
焕九茹大小姐也试着跳了一下，不久就以累了为由停了下来，忿忿离去。
“小姐，您这就有点狠了吧。”
“你小姐我除了对那个人，什么时候心软过了？”
狡黠的眼睛一闪一闪，就像一颗某人贴身的猫眼石。
……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马车上，军师大人轻声吟咏着只要战争还在就会流传的《木兰辞》。
纵是兵法精妙，血与肉的碰撞还是让所有人的面容都添了一道道风尘，与想家的寂寞。一路挥师西进，到目前的南下，夏长安三尺剑所指，一座座城池被攻陷，他和虎靖之间的矛盾，也日渐凸显。
原因也很明显，功劳已立下，纵然有什么手段……也可以将功补过不是吗？到时候不过成王败寇罢了。所有人都在等，包括皇帝陛下。
“为朕打下江山，你们两败俱伤，才能更好被朕掌控，拉拢，这才是……国运所在！朕为的是天下安定！”
在第十四座，也是最后一座苗疆险要城池向清军敞开了大门后，两道皇上想看到的密信传到了宫廷。
……
数日前，中军帐营，夜。
感觉被蚊子叮了一口，睡梦中的虎靖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当的一声，却是臂甲碰到了金属的声音。
将军直觉何等敏锐，只是瞬间便锁定了带着微笑的一张熟悉的脸。
以及……低头插在自己胸膛的一把剑。
还是那不急不慢的语调：
“我说过实力的体现主要在对手，你很强，不过你可能弄错了一件事情，你的对手，从来只有一个。”
“是你吗？还不配。”
虎靖带着嘲弄拔出了那把一直插不进自己肌肉更深的剑，仰头道：
“我很好奇，像你这样心术不正的人那天晚上怎么抵御得住僵尸邪气。”
军师大人漠然看着反过来钉住自己胳膊的那柄剑，凉笑一声：
“我说我身上有浩然之气，刺杀你并未违背我所学圣贤之理，你信么？”
翻身坐起，虎靖打量了一会，轻抚下巴：“嗯……你长得还不像坏人，但，我还是想听听你成为坏人的理由。”
夏长安下意识想转动左手的猫眼石，却忘记右臂被剑带着，冷不防闷哼一声，稍后才开口道：
“其实，我并不爱轻舞郡主。”
“这时候求饶不觉得有点可耻吗？”虎靖转动了一下剑，夏长安却是忍住了连哼都不哼一声，继续道：
“但她爱我。”
“哦，此话怎讲？”
夏长安瞪了他一眼，虎靖讪讪摆手示意就当个听故事的乖宝宝。
猫眼石中烛火摇曳，沉淀得发黄的往事随着娓娓倾诉浮现，仿佛又回到那个春光明媚的顺治元年。
“那年春，我进京赶考，因为之前是已落榜一次，经费实在捉襟见肘，就在作完考卷那日，刚一出场，就感觉身体要撑不住，于是寻思到哪处野果生长之地充饥，孰料饿得厉害发晕，见最近有一桃园硕果累累，便翻墙而入，谁想一摔就是无力再起。醒来时，有一女子喂我羹食，夏某便许诺，若得考状元，定回娶卿。”
“那就是沐小姐吧？”
长叹一声，夏长安道：“是沐大小姐。”
虎靖惊得合不拢嘴巴。
说到这里，夏长安忍不住爆了句粗口：“谁他奶奶的女儿知道她们长得很像。”
“然后考上状元后你就千方百计去勾引……不，撩沐二小姐了？”
“然后现在好死不死被人家……曝光逼亲了？兄弟，我同情你。”虎靖拍了拍夏长安肩头，体贴的帮他把剑拔了出来。夏长安猛然受创，大叫一声，扭头道：“呸。”
虎靖大笑一声，“这有何难，做兄弟的为你两肋插刀也是可以的。”
……
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
御使朗声读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闻我朝文有夏长安，武有虎靖，一扫苗疆瘴气，连克十四城，特封官一等，赏黄金千两。另，朕闻鏖战过后，中军帐营受余孽袭击，主帅与军师均受伤严重，暂休息三年，特许挂衔领薪。其中公允之事，结合虎靖与夏长安之联名上书，朕与诸臣商议定夺之后，许虎靖轻舞郡主，许夏长安沐王府大郡主，以慰壮士。全军赏银十两，绫罗半匹，告慰英灵。望汝等引以为进，戮力同心，耀我大清国威！钦此！”
阶下两人跪地接旨：
“谢皇恩！”
虎靖的小眼神仿佛在说：“大舅子，我不是有勇无谋吧？”
夏长安的表情是这种暗示：“你他奶奶的女儿先保证自己的老婆不会吃醋吧？”
千荷 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