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看家爹爹去”
年岁稚幼的儿时,每当母亲拉着我,踏上坎坷的乡村土路,我便知道了,在大片水田后,耕牛低哞里,等着一个亲切而又孤独的老人,和一座总是漆黑冰冷的瓦屋。
那画面,已被岁月的水汽潮湿到模糊不清,却又朦胧着熟悉。
“家爹爹”便是我的外公,一个占据了我一小半童年,不可或缺的重要老人,在我的家乡,出阁做了母亲的女子们,思念双亲,排斥诸如“外公”“外婆”这样的生疏排外的称呼,只亲切温软地教自己的孩子唤他们“家爹爹”“家奶奶”。
家奶奶早逝,此后的十几年,老宅里只守着家爹爹一人,长久的伶仃,熏愁了家爹爹的脸,染黑了老宅的门角。可我对家爹爹的初次记忆,却是亮闪闪发着光的。
也许是幻想罢,在我的记忆最深处,总有这样的画面。两只胖乎乎的属于婴儿的小手,违和地挂着两只沉甸甸亮闪闪地银镯子,一张微笑着的老人的脸,皱纹嵌成了明媚的花。那是初生的我和家爹爹。十四年前,听闻我出生的消息,那时尚还硬朗的家爹爹爬上爬下转车加步行,带着一筐的土鸡蛋和快有大半辈子积蓄的一对银镯子,飞奔到我的襁褓边。母亲让她退回镯子,他只是装聋只顾看着我傻笑,那是一对很普通的镯子,没有雕花,却沉甸甸的喜人,凝聚着隔代却不隔阂的爱,孩童时,它虽然划痕累累,但始终光亮如新。一直戴到我十二岁那年,母亲才褪下它们,红布包了一层又一层,和她那华贵的金制首饰与房产证户口本一起,锁进了保险柜里,连同不复的旧时日和绵绵乡愁与思念。
我从出生到家爹爹患癌的这段时日里,家爹爹一直养着很大一群鸡,早起喂饲料,是特意种的苞谷,每天打扫鸡圈,为的是每次来看我的时候,可以挎着满满一篮鸡蛋、抓着几只正宗的土鸡给我母亲。母亲推辞,他只是道“又不是给你的,给宝宝的。”我那时刚刚能说出完整的句子,却不肯叫他一声“家爹爹”还拿小石子丢他,还坏笑,笑得可恶,母亲抄起鞋底子要揍我,外公却往前一横,拖着护着鸡蛋挤半天公交的劳累身子把我护得滴水不漏。
后来外公病了,癌症,外婆过世后的那些年,他孤独着不去想外婆,外婆在世时忙活其间的锅灶,他如临大敌,一日三餐有一顿没一顿地凑合着,终是把自己害了个胃癌晚期。我4岁的夏天,外公刚做完手术,躺在摇椅上,单薄成一张纸。他唤我拿扇子给他,被他惯到快无法无天的我,却把扇子掷到他腰部还没有拆线的伤口上,他痛得表情扭曲到愠怒,却还是在后来拉过给母亲揍到泪汪汪的我,唤我小名,问我疼不疼。
再后来外公凝结成一张黑白的遗照,苍白的脸永远笑着,在不复的时光里,容颜依旧。我对他的葬礼,只记着那沉痛的哀乐与一方漆黑的棺木。母亲说,葬礼回来的那一个月,我失神一样,对着谁都叩首三下,一如葬礼时对着外公的棺木那样沉痛。
白驹过隙,转眼已是十一年后,清明临近,丧亲的思绪化作雨,凄凄地下。
母亲唤我似当年:
“走,看家爹爹去”
我知道,等着我的,只有荒山之上那一方小小的矮坟了吧,永远冰冷,又永远矗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