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梨膏糖

一颗梨膏糖

　　

　　一

　　与朋友去旅行时，街上不乏“时光慢递”的邮局或文创书店：“给未来的自己写封信吧！或是写张明信片，捎几句话。”门前的小黑板如是说，以此招徕着南来北往的旅人。

　　我是坐下来写信的一员。今天是11月25日，我选择在明年的11月25日左右收到。“不过是一年后寄出，竟然需要一百块的费用。”朋友脸上满是不能理解的神情。我笑道，这可是通往明年今日的“门票”。当我收到它时，我已经忘记自己写过，不是很奇妙吗？

　　我在窗边的横桌前，“郑重其事”地从信封中取出信纸铺平。按照写信的情境，我应当设想未来的自己会是什么模样，可我发现，原来这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我脑海里不断涌现的是过去的影像——欢欣、痛苦、恼怒的种种瞬间，清晰无比。可一旦我试图将注意力转移到“未来”这一命题，我却只觉得面目模糊，甚至连最简单的线条都勾勒不出来，这种关于想象力的挫败感打败了我。最终，为了不让朋友等待太久，我在纸上写下的，尽是些平庸的语句。我问未来的自己是否还记得过去的遗憾，问未来的自己在游移不定的岔路口选择了哪一个方向，甚至问未来的自己早饭吃了什么。

　　然后草草封口，投入邮箱。邮箱上放着一个精致的小盘子，里面放着当地特产的花生糖，旁边立着的小牌写道：“随意自取。”——这其实也是我从小吃到大的东西。到头来，未来对我而言，就像这些糖块般毫无新意。

　　

　　二

　　在旅游景区寄信这件事，我以为自己会很快将之抛诸脑后。然而，事实是我一直记得，哪怕已经过去了两三个月，我依旧能清楚地记得自己写的内容。“我们的人生就是一次又一次坠入消费主义的陷阱。”我调侃自己。“不，只有你。”当时那个等我等得百无聊赖的朋友见缝插针地补上一句。

　　我已经来到了未来：当时让我遗憾的事我还是后悔——说的不就是高考成绩一落千丈吗？但我并不能回到过去；当时纠结的问题如今因为再无犹豫的时间，我也不得不做出了选择——其实每次我心里明明有答案，不过是害怕失败和风险的拖延罢了；学校聚星园的早饭除了牛肉饼，还有什么是能吃的？

　　给未来的自己捎句话吧！——未曾想，废话连篇。

　　

　　三

　　每次上比较诗学的课程，我都感觉自己是一双凝视万花筒的眼睛。不太熟悉的西方文论在老师的讲解下，像是三棱镜反射出的美丽图案般迷人。今天，老师在黑板上写下一个法语单词“durée”，谈到伯格森所说的“绵延”，指的是没有被空间化的、没有被空间性的象征或隐喻所覆盖的时间，就像水流可能会受阻，但它连续且不可分割。概念的阐释萦绕在我耳边，而此时的我却盯着墙上的钟表发呆（发呆的原因可能是因为刚好谈到时间，可能是因为昨晚重读《喧哗与骚动》中昆丁自杀前的大段表述）：是啊，时间被眼前这个带有刻度的圆盘划分成时、分、秒，过去、现在、未来这三个层次井然，序列分明。我忽视了时间的混沌状态。

　　于是，我又记起了自己写的那封信。现在距离当时已七月有余，很不幸，信的内容我依旧记得一清二楚。再次“凭空”审视这封信，我提及的似乎都是过去的自己，或许是因为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在对未来发生遐想时，想要挣脱过去、纯然构建一个未来的空中花园是不可能的。对未来的寄语，必然包括了我的经验之谈，不愿重蹈覆辙；必然包括了我的当下困惑，渴望豁然开朗。我还想起自己投信时瞥见的花生糖，当时觉得自己写得乏善可陈，就像那一块又一块的糖似的。如今，我仍旧含着这样的花生糖在生活。

　　

　　四

　　“这家铺子的梨膏糖特别好吃，附近其他店都是从这里进货的。”她对古街的一切都很熟悉，头头是道地和我讲解，而我只是看着她。

　　坦白说，尽管我没有尝过，但垒起来的梨膏糖罐子并不让我很抱期待，它的包装像极了花生酥糖，虽然糖块本身长得不太像，但这一类糖，我始终是不太爱吃的。不过，听她说完的我很好奇，还是买了两罐。“你尝尝看嘛！”她说。

　　我轻轻地在嘴里放了一颗，它不像花生糖体积那么大，不硬，不粘牙。相反，在舌尖晕开的只有淡淡的甜意和清凉的回味。在这细雨如丝的秋冬，梨膏糖不会让你觉得寒冷，却给予你亲吻般的无限温柔。

　　“怎么样？怎么样？”她向我寻求反馈。

　　“太好吃了。”我露出了赞叹的笑容。含着花生糖生活了二十几年的我，没有想过自己会遇见一颗梨膏糖，没有想过自己会遇见她。我惊讶地发现，去年我在信中“遗憾”的高考落榜，如今已不再是我的偏执所在了。张枣有诗说：“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我一度很苦恼，像遗憾高考落榜般苦恼，恼自己没能早点遇见她——她的过去我无从参与。人生有太多美丽的遗憾和无奈的过去。未来的我不仅会记得这些遗憾，还可能发出新的慨叹。

　　可当下，你能邂逅一颗梨膏糖，已是莫大的意外之喜。

　　

　　五

　　我太喜欢梨膏糖了，以至于我是含着它一路回家的。到家后，推开门，差点踩到门缝处一张莫名的纸片。捡起来后才发现，是一年前寄给自己的信。真正收到后的这个瞬间，我反而忘记了这件事。纸上之书我很熟悉，并无新鲜感，只是读到最后才发现自己从头到尾遗漏了一句话，一句写在结尾处、小小的话，一句忽视了一年却是最重要的话：

　　“无论未来的你如何如何，过去的自己永远不会对你失望。”

　　

　　此时，我恰好将口中的梨膏糖咬成两半，薄荷的香气深深蔓延。

　　

　　　

　　
　　

　　p.s.一年的“时光慢递”服务价格应当在20元左右，文中100元纯属胡扯。

　　p.p.s.花生糖也超好吃的，文中的“我”不喜欢纯属戏剧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