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她
文_安缺
［典西宫的雨］
我第一次走进这个地方的时候，感到极不舒适——厚重的宫墙，厚重的宫门，厚重的宫窗。我企图于枯草芜杂的庭院里遥望你所在的地方，却只能见到一角新楼。
你，要为她新建楼阁么？
宫灯被尘埃装点得很难看，我遣人换上你赐我的梅盏，望见烛火摇曳，心里才有了温暖。
她们这些人只草草收拾一番，便来问寝。我摆摆手，不知该如何计较。
启窗，正值梅花凋零的时节，春日里的寒气争先恐后地灌进来，少顷便隐隐约约地听见了瓦楞上有点点清脆的声响，我心中一颤。
幽窗冷雨一灯孤，料应情尽，还道有情无？
［遇］
混沌的意识里，你仿佛在我身边待了很久。
我第一次醒来看见到你的时候，你脸上写着个愁字。可是愈是这样，你的气质愈加动人。
自发的，我想要安慰你，但我开口说话之前，没想到过会令你的处境更加糟糕，于是我启唇对你说：“你怎么了？”
在此极寒之地，这是我自有意识起的千百年来，第一次开口说话，语气里透着机械般的寒意。
你四周环顾，发现除了你自己之外根本找不见其他人的身影，于是你惊恐起来，唇瓣彻底没了血色。
那一刻，不知为何，我的心轻轻扯动着。
我决定发动毕生修为，只为了安抚你，求一个虚诞的人形。
那是人间的一月，你安稳地站在梅林里，脚下踩着松软的雪层，目光里星光晦暗，却足以温暖整个世界。
而我，却被植入人骨的痛苦折磨着。
等我赤裸着身体出现，在你面前瑟瑟发抖时，你却愣愣地看着我，眼底的愁郁被惊艳覆盖。
“你怎么了？”
“你太像我的一位故人了。”你傻傻地说。
“是谁？”
“是我死去的妻子。”你说完，眸子仍如一潭毫无波澜的清泉。
［宫］
你是天子。
你说要立我为妃。梅妃。
我不知该喜还是该悲，或许是无喜无悲的。
我与你同寝时问起你的妻子，我说，你爱她吗？
你说，爱。
那你为什么还要和我同寝？
你却忽然改了口，说，因为你就是我的妻子。
你逐渐放大的眸子变得无比迷离，不知为何我望着心里很不踏实，我推开你，哽咽说，你骗人。
我没有望见我跳开的那一刻你眼底闪现的悲痛与懊悔。
然后我跑了出去，天黑无光，地白无路。
这是我第一次有了情绪。
我不顾一切地跑，摔倒了，又爬起来，直到撞到一个人的怀里，我才睁开眼来细细看路。
“你是皇兄新封的梅妃吧？”
我畏畏缩缩地站在模样跟你有几分相似的男人的颔下，笔尖绕着一股子刺鼻的酒气。
我小声答：“嗯。”
“洞房花烛的日子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我想悄悄地离开他，可是却被他不客气地制住了手腕。
我顿时没了安全感，着急地喊到：“登徒子，你放开我！”
他笑着，鼻息离我的脖颈越来越近。
“皇甫东祁！”我叫你的名字。
“参见演王殿下、梅妃娘娘。”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身边的人立刻就松了气力。
我赶紧跑过去，躲到你的贴身宦官身后，着急地问：“殷公公，皇上呢。”
他递过来一盏宫灯，故意抬高了声音，说：“梅妃娘娘您快回去吧，皇上说他不该这么着急惊吓到了你，春宵一刻值千金，应该慢慢来才是。”
“哦。”我窘红了脸，转身准备离去，你却突然出现了。
“您说对吗，演王殿下？”殷公公皮笑肉不笑地对着那个男人问道。
“哼。”他冷哼一声，装作没看见你的样子，离开了。
我紧紧抱住你，问：“他是谁？”
你轻描淡写地说，一个弟弟。
然后你用大手捧起我的小脸问我，没事吧？
那种坚定的眼神，终于令人安心。
我道，没事啊，然后小声嘀咕说，这盏宫灯真丑。
本来以为你没听到的，你却忽然问，想要什么样的？
我不假思索地告诉你，我要有梅花形状的。
当你把做工精细的梅花盏亲自放到我手上，并且说不准我大晚上提灯乱跑，这盏灯只能给我用来写字弄丹青时，我第二次有了情绪。
我很高兴。高兴得不由自主地吻上了你的脸颊。
［梅花落，惊鸿舞］
你唇吻白玉笛，我脚旋惊鸿步。夙夜不停，地老天荒。
你说你喜欢看我跳舞。
我从你怀里旋出来，黯然神伤。我说，可是外头的人都说我在祸害你。
你站起来，来到我身后，说别管他们。
我说，可是我阻挡了皇家子孙的繁衍，况且，我是妖精。
你从身后抱住我说，我就喜欢你这个“梅精”的韵味。
谁说不能繁衍，我们可以慢慢来的。你将下颔压在了我的肩上。
可是……我怕……我的身子立刻就紧张得僵硬起来。
可是……我也没有理由再说什么了。
梅花悄悄在深夜里绽放，绽放出一朵朵夺目的红色，在白得发亮的世界里，显得很妖娆。或许，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吧。
你在我耳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皇甫东祁承诺，这一生一世只认你梅瑛作我的妻子，求求你不要再离我而去了……”你抱紧我，像个小孩子一样，渴望一个温暖的港湾。
我浅笑，道，嗯，我就是你的妻子啊。
某一天我未服早膳，刚说完胸口很闷，就晕阙过去了。
等我服药后醒来，却听到有一个声音说：“梅妃娘娘体内寒气太重，影响了生育，怕是这一辈子都不能怀孕了。”
最后让你黯然离去的一句话至今仍不停地在我脑海里回荡着：“为了皇族能开枝散叶，还请陛下采纳演王殿下的谏言，选新秀入宫！”
接着你无可奈何的轻笑声里泛着寒意，我至今仍未明白你在针对谁。
你冷哼一声，道了句“好”，便决绝地离去了。
我赶紧坐了起来，伸出手去想要挽留你，可是隔着厚厚的帘幕，距离一下子就变得很遥远了。
你走了，我哭了。
亦不知是喜是悲，总之很酸楚。
［争］
听殷公公说从演王府送过来了一批女人，其中有一个姓杨，长得极为丰腴，任何一个男子见了都会心动的。你果然无比宠爱她。
她极擅长跳舞，你却不让她的玉足沾染一丝尘埃。
起初是你在吹白玉笛，她在一旁静静听着，看着我跳舞。后来我真的跳累了，我说我想休息一会。
她却突然说，姐姐跳得真好看，真想看着姐姐跳一辈子都不停下来呢。
这话很平常，我听了耳朵却不舒服，于是我不理她，准备退下。
“站住。”你冷淡地开口。
我丝毫没觉得不对劲，抬起头用往常那样的语气问：“干嘛？”
“没听见美人叫你继续跳下去吗？”
“什么？”我望向你一双疏冷的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当时的感觉。然后我又望向那个女人，她笑着说：“辛苦姐姐了。”
“我不跳。”我心里有点不舒服，就这样无礼地拒绝准备离去，却没有注意脚下的一颗荔枝核。
我摔倒下去，大腿好痛。
我没看见你眸子里的光不稳定地跳着，想要溢出来，又被你硬生生地抑制了回去。
那个女人急冲冲地跑道我身边，扶起我问道：“姐姐你没事吧？不跳就不跳了好吗，别伤到了自己？”
前前后后的情景尽收你眼底，明明知道我不是故意的，此刻你却不分青红皂白，嗤笑了一声，道：“寡人的梅妃难道就这么小气么？”
我可一句话也没说——现在也不知道能解释什么了，我怒道：“是！我不想，我就是不想！”
“不必伤害自己，如果你执意不跳，寡人还是会恩准的。不过现在一切都好了，你有更恰当的理由拒绝了。”
你！
皇甫东祁，你怎么了！
“要不然今后都不必跳了，我相信我们的美人明日就能给我跳出一只更美丽的舞蹈来的。”你走过来，是要扶住我吗？
不。你环住那个女人的腰，没看我一眼，就这样离去了。
金碧辉煌是寂寞冠冕堂皇外表，我一个人立在偌大的宫殿里，空间太大，光线太强，你搂着她将要去往哪里我真的没法看见，我捂住双眼，莫名想要嚎啕大哭。
我，被抛弃了吗？
［输］
你依然会召我伴你左右，当然还有杨。
这次我知道自己的喜悲了，可是我不知应该如何判断这样是该喜还是该悲。
春季里你们欢笑着游赏牡丹，于极寒环境里生长的梅花或许此时正在另外一个世界里盛放吧。
那一日你召我去昭凝池与杨服侍你共同沐浴，并非我赌气不去，是我真的不想与她正面交锋，也不愿见到你弃我一人不顾的境地。
头一天晚上她遣人送来她新写的诗想要与我分享。
我原本以为我们之间是真的可以拉近感情，和平共处的，可是我展开宣纸一观，上面却明目张胆地写着：美艳何曾减却春，梅花雪里减清真；总教借得春风草，不与凡花斗色新。
我好恼，我好委屈啊。
可是，她并没有说错。
我没有去，不料，却等来你的一道残情冷酷的圣旨。
于是，此刻我便在这处了。
若不是没了往日情谊，怎么会只一次抗旨就将我打入冷宫？
我是小有任性，可是你却对我的任性不分青红皂白地下了绝令。
我深深呼吸着，一次又一次，我想极力去抚平心中的不甘，想在没有你的雨夜安然入眠。
徒劳，都是徒劳。
［祸起萧墙］
早晨的雾霭在赤乌升入云天之后全数散去，我不愿再消沉，提笔画眉妆。
耳边又传来马蹄声，一个婢子焦急地跑进来，我先她一步开口道：“怎么了，不就是杨贵妃的荔枝到了么？”
“不是的啊娘娘，这一次是演王带兵谋反！”
“什么？”
“现在陛下已经将我们这些不重要的人弃在宫里，自己带着杨贵妃出逃了！”
“……”我脸色顿时苍白起来，死亡并不是我所害怕的，可是，他视我为不重要的人……
我可是他的妻子，纵使他有三妻四妾怎么能忘了自己的妻子？
难道戏文里说的都是假的吗？
不，不对，我忘了，我只是长得像他的妻子罢了。
“演王的军队已经包围了整个皇宫，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啊娘娘！”
罢了。
“我不会让他得逞的，我不会死在他的剑下的！”
我要在他还没有到来之前，先毁灭了自己。
我用匕首刺进自己的胸膛，将身体裹进白绫里面，不让血液流出来一滴。我就以这样的形象被人吊在典西宫门前的高树上。
不见君王影，空悬等君心。
［独归］
你一身狼狈回来的时候，身边没有任何女人。
你在一堆断壁残垣里用自己的十指，一寸一寸地寻找着什么。
“梅瑛……”
“陛下，找到了！”
你疯狂地跑过去，眼前是一具不堪入目的尸体。
很明显，是自杀。
你突然红了双眼，未语一字，又突然阖上了双眼，然后，再也没有醒过来。
［谁是谁的说书人］
我的亡魂在千百年后温暖的人间苏醒。一睁开眼睛便感受到了你的气息。我在人间游荡，穿过柳梢、月华、乌篷船里的笛声，来到你的的唇齿边上。
你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
“相传周国的后主皇甫东祁活了两千岁。头一百岁是跟她的发妻梅瑛度过，后来因为皇甫东祁与梅瑛皇后闹了矛盾，年轻人嘛不懂事，梅瑛皇后轻生了，去了极寒之地再也没有回来。”
“哪有这么假的故事啊？你为了挣钱瞎编的吧！”
“就是就是。”
“然后呢？然后那个皇甫东祁采取什么行动了吗？”
“这位小姐的问题提得好啊，我接下来要讲的就是这个。然后皇甫东祁后悔极了，他昭告天下想要求得起死回生的药物，可是这世上哪有起死回生的药啊？对吧？”
“嗯嗯。”
“错了，有啊！他的诚意感动了上天，连天都愿意帮他！老天爷虽然没有给他起死回生的药，却赐了他不死之身，叫他自己去极寒之地等梅瑛皇后，但是唤醒她后不能让她有上辈子的记忆，要不然又要死一回的。于是他就等了那个女人一千八百年。”
“神话故事吧！”
“不是。你们知道他们两个人重新在一起了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吗？”
“当然是成亲生了孩子啊！”
“对啊对啊！”
“又错了！唉，不幸的是，因为一场皇朝的内战，皇甫东祁为了保护梅瑛，先将其无情地打入冷宫，然后带着妃子跑了。”
“那他这样做是有目的的吧？”
“这位小姐又问对关键了。没错，他想把对手的注意力引走，然后一举灭掉，最后再返回去和梅瑛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哦，对了，为避免梅瑛皇后的记忆苏醒，现在的梅瑛叫做梅妃。他们本该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可没想到的是，梅妃为保贞操，在敌人进宫之前先自杀了！可惜了到死也不知道真相啊……”
“哇，好悲惨，那皇甫东祁最后又如何了呢？”那名和我长得一般无二的女子总是每日都要来专注地听你讲故事，真好呢。
“唉，这位皇帝杀掉祸患后也随之去了……”
“真是可怜啊！”她感叹到。
“嗯，很可惜！”你也蹙眉应和着。
“切，又是听过的情节。”众人听完你的故事后都感到无趣的散了。
而那个说书的人呢？你津津乐道着自己的前世，却不知道自己身在其中。
“娘子啊，我讲得怎么样？”
“真不怎么样！”
“啊？为什么每次都这样！”
“行了行了，快点回家吃饭吧！”
“哦……”
“你看，有蝴蝶！”
我努力振翅飞向光明。
我想，我也该投胎转世了。
［完］
》本故事纯属虚构。
借用梅妃江采萍相关故事背景及资料进行改编创作。
借用了纳兰词一句“幽窗冷雨一灯孤，料应情尽，还道有情无？”
安缺
2017-08-16
1:53
一季若寒 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