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雅离别

　　我的离别并不优雅，有的撕心裂肺，有的音信杳无，有的戛然而止。

　　未学离歌，却只对会合期待，可称作源头清白，而下无围堰，中有不测风云搅动支流，则主干偏离至冲出正轨，终力不可收拾。

　　安徒生曾在《海的女儿》里描述了小美人鱼为变成人类，用歌声向巫婆交换了可以行走的双腿，而我曾经一夜唱尽十二首情歌，为了兑现自己唱够十首就能与某人见面的预言，却在第二天戏剧性地被爽约了——自然，输给了那位情愿自杀也要自证占卜能力的大师。但岂非也验证了人鱼公主最后化为泡沫的结局么？飞蛾不顾一切地奔向火焰，却在温暖前抱着痴心灰飞烟灭。火焰本身就是要焚尽一切的，里面浮沉着多少蛾子的翅膀粉末，灰烬知道。

　　你听过《海的女儿》的故事吗？现在，让我为你讲一个《王子》的故事吧。

　　天亮以后，人们在船边发现了一片白色的泡沫，与此同时，一名男子早已泣不成声，在没有月光的梦里，巫婆把真相告诉了他，而他只记得一个法则：要交换东西就得付出更有价值的东西。王子想以命换命，巫婆说，这是不够的，因为小美人鱼已经在沙滩救过他一次，而第二次，是昨晚没有刺向他胸口的一刀。王子拼命回想，自己还有什么比生命更有价值的东西，这时候，一位吟游诗人走过来，王子听见他唱：“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我能付出爱情和自由吗？”巫婆的表情变得微妙起来，她隔着梦境望向苦苦哀求的男子，说：“只有自由可以，因为爱情是掌握在对方手里的。而且因为自由比它们都贵重，你可以用它交换两条命。”王子答应下来。

　　第二天清晨，王子在枕头底发现第一支药剂和纸条，上面写着：用光明交换黑暗。他疑惑不解，这时候，一位吟游诗人走过来，王子听见他唱：“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王子心里已经明白，他喝下了药剂，霎时间天昏地暗，眼前一片漆黑，他失去了视觉。接着，他听到了所有人的心声——有人耳语，有人争吵，有人欢歌，有人哀嚎，然而里面真正关于他的，少之又少，他之前一直觉得自己是世界中心，万人爱戴呵！但他终于听到了有几个挂念他的，来自被锁深宫失宠的母后，来自一次摔倒后被礼貌扶起的侍女，来自不经意间救济过的老乞丐，来自林间篝火旁他伪装成寻常猎人一起把酒言欢的村民。

　　这时，巫婆的声音响了起来：“这世间人海万千，但爱你的人用眼睛是看不见的，只有你深陷黑暗中，才能看见依然如火炬照亮你，温暖你的人儿。”但有一支火炬已经永远熄灭了不是吗，王子懊悔地想到，如果我早一点学会用心眼就好了。同时他发现自己也永远地失去了视觉——要长心眼，总要瞎过一次的。

　　第三天清晨，王子在枕头底发现第二支药剂和一枚小小的海螺，他把耳朵凑近海螺，里面传来凄美的歌声，如怨如慕，袅袅不绝，他听一个甜美到令人仿佛吞下一大口奶油蛋糕的声音轻轻地说：“用真心交换冰雪”。他疑惑不解，这时候，一位吟游诗人走过来，王子听见他唱：“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王子心里已经明白，他喝下了药剂，霎时间全身发红发肿，闻讯赶来的御医也束手无策，他的未婚妻——那位一夜之间莫名被王子嫌恶的邻国公主说可以试试最古老的办法，祝由术，向上天祭祀祈祷把伤者的病痛转移到自己身上，而祭品由她来提供。王子心里恨透了她，要不是因为她顶替了位置，怎会害得他俩一死一病？邻国公主一天天不断献上代价越来越高的祭品：她的陪嫁珠宝、她的靓丽长发、甚至一截小指，王子的病情也逐渐好转，他却毫无心理负担地责骂她、嫌弃她、打翻她端来的汤，即使那微微颤抖发红发肿的手，已经无力得连盘子都快拿不起来。终于，在她的葬礼上，王子完全恢复了，与此同时，他的心眼却看到一支火炬亮了一瞬又永远地熄灭了——当人愤怒时，他的心眼会变小，看不到某些光明。

　　梦里的王子质问巫婆，巫婆说以命换伤是邻国公主的交易，王子说：“不是要用我的真心去交换冰雪吗，为什么不拿走我的真心？”巫婆笑了，她从不食言：“人的真心一直被冰雪覆盖，当冰雪融化时，真心才显露出来，只不过，有的人冰雪厚如城墙，别人用体温去融化它时已经冻僵了，一个人的冬天，成就了另一个人的春天。你的真心确实交换了冰雪，从此余生，你可以看到她融化冰雪后的真心，却再也无法接近。”王子如遭雷击，他以为是邻国公主用真心交换了他的冰雪，其实他的真心早已交换过邻国公主的冰雪——在他还把她当成真正的未婚妻爱她护她之时，巫婆只是让他意识到这一事实，与此同时王子的心一阵绞痛——当人们承认事实后，才能真正接受失去——他对小美人鱼只有一开始的感激之情，而曾与邻国公主共舞的那几天却是最开心的日子。

　　不甘的王子追问：“巫婆，自由什么时候才能全部交换完，我现在只想早点救活小美人鱼。”巫婆答：“你失去了真心，现在只是一副靠执念游荡的躯壳，但你的执念还是你自己的意志。把自由意志形成的执念也拿走，才算交换完。”王子还想问什么，却坠入了无边无际的梦乡。

　　第四天清晨，王子只在枕头底摸到第三支药剂，没有任何提示，也没有吟游诗人，这次他毫不犹豫地喝了下去。再也没有更高的代价了吧，他想，或者就让我干脆利落地死亡，只要那之前知道小美人鱼能够复活。这时候，巫婆幽幽叹息说：“你还是做出了选择，用希望交换失望。”王子想问什么是失望，巫婆却快步离开了他，王子在空中无力地挥舞双手，却根本找不到她的丝毫踪迹。

　　难道我被骗了？王子自嘲地一笑，蓦地发现自己居然看见了大海，还有被海浪冲到沙滩上的一只漂流瓶，就像当初被冲到沙滩上的自己。他快步拾起瓶，用发颤的指尖夹出那张带着海盐般清新和海藻般温柔的纸条，上面写着：

　　“孩子，从来就没有复活的魔法，因为生命无价，你用什么都无法交换。这三支药剂是大海对女儿的成人礼，当海的女儿把她的光明、真心、希望全都献了出来，意味着她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我很欣慰，她选择的人跟她做出了相同的抉择，我也很遗憾，因为所有命运的馈赠，都已在暗中标注好价格，你和她都不得不经历失去。最后，我把她一直没有拿出来交换的东西，托付给你，那就是——生而为人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