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迷迷糊糊之中,林渊听到鞭炮的声响。但不知道为什么,闷闷的,很不舒服。他翻了个身,陡然惊醒。林渊起床走到窗边,眯着眼望向窗外的天空,一片阴沉。他走到门边,探出头,林渊听到奶奶在厨房里忙活的声音。
四月,空气中已经有潮湿的感觉。林渊打开院子里的大门,他远远看见送葬的队伍走来。他看见程希走在队伍的最前面,端着老人的黑白照片,扬着头,刀削似的线条棱角分明。周遭的亲朋好友哭成了一片,队伍所到之处的大门一扇扇被打开,挨家挨户探出了好奇的目光。林渊一动不动盯着程希,程希缓缓走近,他的脸上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泪痕,眼神坚定而无畏,只是嘴角不受控制的抽搐泄露了真实的情绪,颇有些另类悲情的味道。
林渊跑回屋子里,奶奶正在熬稀饭做早餐。他帮正吃力弯腰的奶奶拿出放在橱柜里碗筷,问道:“你会死吗?”
奶奶一听,碗筷险些没端稳,“一大早的瞎想什么?”
林渊拿着一次性桌布朝厨房外走去,像是没听清似的喃喃自语:“反正,我不会哭的。”
下午本该去白河游泳的行动因为程希的缺席而被放弃了。林渊也不去学校,无所事事游荡在大街上,中午阳光当头,道路两旁没有栽树,他不得不眯起眼睛。路过学校门口,他看见余音穿着白色衬衣,梳着两根麻花辫,在校门口,背对着他。
余音是镇上最好看的女孩,跟林渊同班,只是不曾讲过话。余音看见了路过的林渊,挥了挥手,林渊看得呆了,一瞬间里他恍若听到夏日聒噪的蝉鸣声。林渊强忍着内心的激动,一路狂奔回家,奶奶在田里忙活,他溜进母亲房间,翻箱倒柜找出一只剔透的手镯,这是母亲临走前留在家里的,他有些犹豫,但还是把手镯揣进了兜,想找个机会送给余音。
第二天是周末。程希推着单车走来,余音跟在他身后。林渊一愣,插在荷包里的手用力捏了捏手镯。程希带来了一个木质箱子,有孔,没有钥匙。箱子是程希爷爷过世前留下的,据说里面装着一把漂亮的骨扇。箱子足有两个半巴掌那么长,也不重,轻轻摇晃一下,还能听见里面发出的清脆声响。
程希一边皱眉头一边摆弄,嘴里还不忘嘀咕着,什么东西,连钥匙都不给一把,到底要怎么打开这破玩意?
林渊无意识瞟到了余音一动不动盯着程希手中的木箱。他伸手想要去碰箱子,却被站在一旁的石头一把打掉了即将触碰到的手。
程希转头问余音:“你知道什么是骨扇吗。”
余音没有看程希也没有看站在一旁的林渊,歪着头想了好一会,嘴巴对着程希,但是眼神却不曾离开过箱子,说,“绝对很漂亮。”
“不就是个箱子么?”林渊不服气的反驳。
程希听闻,抬头乜了他一眼,说:“白河游泳,你赢了我白给都可以。”
程希说的,是一条湍急的河流,每年夏天总是会出意外。
林渊的目光紧紧跟随着余音。余音的面孔浸泡在阳光下,笑容也染上了阳光的味道。他转头看向程希,声音虽然颤抖,但口气却倔强:“比就比。”
回去的时候,余音坐上了程希的新单车,迎着晚风,裙摆飘扬。石头和长矛也一人一辆,林渊没有车,一个人远远落在后面,一个劲儿踢着脚边的石子。
比赛就在第二天中午进行,吃过午饭,林渊趁奶奶熟睡溜出了家门。等他到白河时,所有人都在等他。风吹过河边的芦苇,他看见余音就站在河边,于是他高高扬起头,走近人群。
林渊靠近白河,看到河水,心底的胆怯就像泉水一个劲儿翻涌上来,仿佛压抑许久。他抬头看已经脱好衣服的程希,突然像是发了疯,几乎是将所有衣服扔到地上,一头扎进冰冷的河水里。
林渊在水里扑腾两下,程希的身影已经遥遥领先,他咬紧牙关,游到河中央的时候,他像是再也憋不住气,浑身一个劲打颤,冷得不行,视线模糊,大脑一片空白。林渊狼狈地沉下水底,朝岸边拼命游去,上岸的时候,他几乎不敢看任何一个人的目光。水顺着身体流淌在地上,他抓起衣服抹了一把脸,发出呜咽的声响。
从那之后,林渊几乎没有见到过程希。等到再次看见他,他正拿着箱子准备找人开锁,和余音一起。林渊站在路旁看见余音从他面前经过,耳边传来大卡车经过的“嗡嗡”声。
林渊悄悄跟在了两人身后。他看见他们两人拐进一个巷子口,跟进去会暴露,于是他站在原地,脚掌拨开地上的沙砾,划出深深浅浅的沟壑,又抚平整。
他也不知道等了多久,直到一群身上刺有纹身的人也走进了巷子,紧接着飘来饭菜的香味,翻炒的声音被无限扩大。他搓着手在道路两旁来来回回走,他不时回望巷口,来回走动的范围越来越大,他往家的方向多走了两步,又回头看,隐约听见从巷子里吵闹声。下一秒,他就看见余音衣衫不整从巷子里跑了出来,头发散乱,一跑一崴。
此时光线已经开始模糊,余晖洒在一户人家的木门上,晚风卷起地上的零星落叶。
女生在离他还有三米的地方重重摔在了地上。林渊下意识跑过去,经过她的时候没有停下来,他还在跑,迎着余晖,朝着巷子跑,他知道程希在里面。
当他跑进巷子的时候,他看见长矛和石头分别和不同的人撕扯、程希憋红了脸,和一个纹着狮子纹身的人扭打在一块,场面混乱,没有人注意到他。他蹲下身,捡起猩红余晖下的箱子,犹豫着不敢上前。许是体力不支,程希被狮子纹身狠狠压在地上,林渊走过去,高高扬起手中的箱子,一股脑拍下去,他看见程希惊恐的表情。
林渊不记得那天是怎么回到家中的,只记得流淌在脚边的红色血液。奶奶看见他一身狼狈走进家中,走到房间里哆哆嗦嗦掏出手机,拨出来打给儿子的电话。
树上隐约响起蝉鸣声。
父亲回来的那天,恰巧出了考试成绩。林渊跪在客厅里,正处于暴怒状态的父亲烦躁的来回踱步,“我们在外辛苦打工你就这么回报我们?你有没有脑子?这都学不好!我们家穷,都指望你,你倒好,天天到处瞎混!活该穷一辈子!”林渊低着头,一声不吭。
暑假很快就来了,程希还在家养伤。林渊跟在石头和长矛身后,来到了程希家中。窗外下着雨,透过窗户传来阵阵凉意。程希家在整条巷子的最里端,菜园足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却种满了花。和林渊家的木质楼梯不同,林渊不得不穿着布满泥泞的运动鞋小心翼翼踩在光滑的瓷砖地板上。
在林渊愣神的空档,长矛和石头已经轻车熟路钻进了书房。林渊路过房间,看见他们三个人并排坐在一起,脸上倒映出屏幕光。
林渊转过头朝卧室一一走去,他看见放在书架的顶端的箱子。箱子既然是程希爷爷留给他的,那一定很值钱。在那一刻他想起了父亲对他的嘲讽,他的目光足足停留了五秒之久,直到隔壁传来三个人打游戏的谩骂声。
林渊爬上凳子去够箱子,下来的时候不小心碰倒椅子,发出一声闷响。他手忙脚乱地把箱子塞进外套,夹在腋下,走下楼。
湍急的河流在脚下流淌。林渊望着已经漂流到河中央的、细长的木箱子。
等到程希伤好,已经是盛夏了。所有人都没有提到丢失的木箱子,仿佛从未存在过。
巷子里,再次出现了之前被林渊打伤的一伙人。程希看上去有些后怕,林渊站在了最前面,乜眼扫视了一圈,还没来得及说话,被一拳打到了地上,林渊奋力反抗,挨到身上的拳打脚踢堪比父亲挖苦的话语,一下一下,疼痛到喘不上一口气。
没有一呼而上,没有热血奋战,院子里空落落的,没有人救他。这是他一个人的英雄时刻。
林渊住进了医院。奶奶得知消息后,直接病倒了。林渊在医院里醒过来,看见父亲坐在凳子上掺瞌睡,想坐起身找点水喝,不料碰掉放在床头的水果。
父亲一下子惊醒,捡起苹果,对他说:“奶奶病得很重。”似乎有些责难味道。
林渊沉默里,他望见趁着月光飞进来的蚊虫,问道:“奶奶会死吗?”
“不知道。”
“反正,”林渊躺了下去,翻了个身,面朝着墙,哽咽道,“我不会哭的。”
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那天清晨程希的模样,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