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悔
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生,只愿途中与你相见。------题记
一
黄昏的衣裙刚刚从地平线拂过,载着夜幕的马车便急匆匆赶来,马的嘶鸣既嘹亮又充满了野性的辽阔。一刹那,世界仿佛融化在黑暗中,幻成小溪和烟雾,缓缓地流动着,似要流进一个深不见底的悬崖中。马车的疾驰没有带来深山的沁凉,反而拖来了一片又一片的岩浆,像瀑布一般,倾泄而下,将无数房屋淹没在稠黏的炎流中。其中一家的窗子正闪着橘黄色的灯光。
“儿子,跟你商量个事呗。”一位四十左右的妇人将背依在一扇木板门后,托着肥胖的身子,有气无力的祈求着。“什么事啊?”门内传来不耐烦的声音,脱了几分稚气,透着成熟男子的韵味。妇人一听这口吻,正待张嘴,又不知为何缩了回去。“有话快说,有屁快放!”那个声音显然更加狂躁了。妇人不得已,急忙说道“那个,就是我屋里空调坏了,你爸又出差,不在家。没人修,这晚上睡觉怪热的。所以”妇人迟疑了一下,但还是说了下去“所以,我想在你那里凑合睡一晚。”没等她将“好不好?”说完,屋内就以淡漠的“不行!”应答。妇人低下头,,似早就料到这样的下场。她轻轻地问了一句,“为什么?”“这还用问?我都这么大了,你不羞,我还羞呢!”妇人一听这话,马上变了一个人似的,脸气的都发青了“姓亦的,小王八犊子,你才几岁?你从小喝我奶长大的,现在跟我说羞不羞,我就跟你睡一晚,又没天天跟你睡,乌鸦还会反哺呢!”屋内的亦悔一听这话,心里咯噔一下,细想,妈真生气了,等爸回来,自己免不了少一顿揍。两边权衡之下,这才满不情愿,支支吾吾地说“好啦,就给你睡一晚,但你要再拿一床被子,一人睡一半。”“这还用你说,我早拿好了,你以为我稀罕披那张又丑又脏的被子,快点给我开门。”亦悔连忙从一堆作业中抬起了头,动身去开门。
门开了,亦悔俯视着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妈妈,妈妈双手抱着一卷被子,胸前还夹个枕头,屋外的热浪一阵阵朝亦悔扑面而来,他发现,妈的额头上早布满了细汗。亦妈一把推开儿子,大步踏进屋内,将被子和枕头一股脑扔到床上。一边细细审查着四周“我还以为什么宝洞呢,你看看,这被子皱成什么样子,这袜子,这儿一只,那儿一只,鞋子哪里去了?我的天,都塞床底下了,你晚上不被熏死?没有我,你可怎么办呦!”亦悔扯了扯嘴角,默默拿起裤袋里的两个,向同学借来的耳塞,面无表情地走回作业堆,任亦妈收拾起屋里的大大小小。
过了半晌,屋内突然变得异常寂静。只见亦妈早就缩进了被子里,从被子里露出两只黑溜溜的眼,打量着亦悔的一举一动。“好久没看你写作业了,你一回家,就回房里,也不知道在干什么,,也不知道你交了什么样的朋友。”亦妈突然极其感慨地,若有若无地说着,两只眼珠直望着惨白的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什么。亦悔却突然颤抖了一下,手中的笔也停顿了一会儿。他好像在克制着什么情感,说“别说了,你好烦,我还有作业,你好睡了。”她看了他一眼,不在说什么,直打着哈欠,头缩回被子,睡了。
二
恍惚之間,夜已深了。透著一絲凉凉的诗意,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亦悔将手中的笔轻轻放下,借着朗朗月光,摸索着,上了床。眼角的余光,不小心瞥到一旁臃肿的,被被子包裹的身躯,亦悔不禁想起他最爱吃的黑芝麻汤圆,诧然一笑。那汤圆隐隐露出半个脑袋,一头黑发中,刺眼的,掺杂着几根闪着亮光的白发。岁月如梭,当年的青葱人,已是如今的黄脸婆了。亦悔向窗外看去,蓝得发紫的天空,皎洁的月光冰冰的,他总觉得,那瑶台镜似有些朦朦胧胧的,让人看不真,看不切。就在这似梦似幻,流光溢彩中,亦悔听着母亲微微的鼾声,灵魂早不知飘向哪个国度去了。
他感觉,身子就像一根羽毛,轻忽忽的。他飘呀飘,飘过山川河流,飘过缕缕炊烟,飘过片片稻田,飘过灼灼的桃花林。不一会儿,亦悔的脚好像触碰到了地面,他茫然地向四周一望,眼球突然一缩,“那,那不是!”亦悔惊得合不上嘴。
只见一片宽阔的天台上,孤零零德卧着一间低矮的平房,门虚掩着,风一吹过,门板就咯吱咯吱地发起响来。天上繁星点点,月儿躲在层层乌云下,不露一点清辉,就想要出嫁的姑娘,拿着手帕掩面,低泣着呢。亦悔这才回过神来,往脚下一探,吓得立马直打哆嗦。下面,灯红酒绿,光怪陆离,来来往往的车灯,汇成两条奔腾的河流,一头往南,一头往北,凛冽的寒风从十几米的高度上,啪啪扇在亦悔的脸上。他正站在铁制的栏杆上呢!亦悔不敢喘一口气,眼一闭,心一横,蹦了下来,只因脚太软,差点摔了一跤。下来后,亦悔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直拍胸口。过了一会儿,亦悔才平复下来,内心的震惊与惊喜之情分毫未减。
“这不是我十年前住的地方吗,这栋房子应该早被拆掉了呀!”亦悔又转头一想“不对,十年前我才五岁,怎么住哪里记得这么清楚?算了,不管了。”亦悔向来就是这么一个随便的人,亦妈不知替他操碎多少心。亦悔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快步走到一面白色的粉刷墙边,墙上的浆是新糊的。“太好了,还在!”亦悔充满温情地看着墙上到处,弯弯扭扭的彩色线条。当年看楼下的大哥哥天天到天台来作画,还是孩子的自己,便天天嚷着妈妈,叫她给自己买像大哥哥那样的画板,颜料,画笔。妈当然不从,被拒绝的自己还郁闷,不开心了好几天。哭闹,绝食,种种办法都试过了。后来,孩子心性天真,便忘了。但,不知是哪一天,下班回来的妈妈,包里装了两盒粉笔,看着妈妈拿着一根蓝色的粉笔在墙上画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时,拍着小手的自己别提有多高兴了。看着自己笑的妈妈,也像吃了蜜似的甜呦。对了!妈妈当年做示范,好像也画了什么。亦悔立即弯下腰去,寻找妈妈的画。
突然,一声尖锐的童音,撕碎了寂静。亦悔侧耳细听,离自己不远,就像,就像从屋子另一面传来的。亦悔站直身子,趋步快走,直逼屋后。他一转过墙角,视野变得异常宽阔,一片偌大的空地,四周白茫茫的。正中铺着一张大草席,席上坐着一对夫妇,男人背对着亦悔,可妇人的脸,亦悔可是一辈子忘不了的,那般熟悉的容颜,一生只有一张。看到接下来的一幕,亦悔的眼眶立即红了。一个五岁左右的男孩将头深深埋于妇人的胸间,两只小手不停地锤打着妇人,一边又嚎啕大哭,妇人也早已泪流成河,豆大的泪珠一滴又一滴,可她却不哭出声来,只是口里不住的说着“悔悔,忍着点儿,忍着点儿,挺过去就没事了,忍着点儿,是妈妈不好,是妈妈不好,妈妈给你赔罪,妈妈说对不起,妈妈身上的肉都割下来给你赔罪,妈妈不是故意的,悔悔,不要怪妈妈,妈妈也不想的,我这是遭了什么罪呦!”一旁的男人低头不语,两手不得空闲,似在涂抹又在包扎着什么。
亦悔全都想起来了。当时,一家人在天台上乘凉,妈妈想给他减脚趾甲,无奈找不到指甲刀,本想作罢,谁知手边刚好有一把不太锋利的剪刀,便也用了。谁曾想,在剪的过程中,亦悔自己因贪玩,不停地动着脚,亦妈一不小心将剪刀端刺进了他的脚趾之间,霎时,原本白得如玉的脚掌被血红所覆盖,被染红的纸巾一张又一张。那份痛,即使是现在的亦悔回想起来,他还会全身抽搐一下,看到剪刀,也会心悸一番。那也就不怪,一个五岁的孩子嘴里说的都是“我恨死你了!我最讨厌你了!我不想再见到你!”想到这,亦悔心中百味杂陈,真不是滋味,那种感觉,就想给自己扇一巴掌。
在他脚趾受伤的那些日子,是谁首如飞蓬,面如死灰,几夜未闭的眼睛布满了蚯蚓般的血丝,只让他躺在床上,深怕孩子一动便撕裂了伤口,连带着,撕裂了她的心。一天到晚,想,给孩子吃点什么补的,好吃的,探访这个,探访那个,一刻都没有消停。等好些了,三天两头领着亦悔,往医生朋友家跑,也不怕难为情,亦悔都不想去了,她还一个劲地硬拉着他去,只为从朋友口中询问亦悔的伤口状况。即使被告知没事了,还双手合十,乞求着说“你再看看,你就再看一眼,求你了,在看一眼,孩子还说会痛,求你了。”那副模样,真是观者为悲伤啊!常说,一孕傻三年,母亲可是傻了一辈子呀!
亦悔呆呆地,站在一片空白之中,就是站在那里,不知站了多久,也许站了一秒,也许站了一个世纪,站着,站着,天亮了,又暗了,如此反复;站到自己上了小学,每一次的接送,都有妈妈的自行车和背上不知名的香味;站到自己每一次的生日,妈妈总能带给自己不一样的惊喜,亦悔最喜欢那次十岁生日,妈妈给自己买的超大版熊仔,现在,还天天抱着它睡觉;站到外婆死的那个忧伤的晚上,千里之外的妈妈抱着他好久好久,没有哭泣,只有死一般的沉寂;站到自己跟妈妈第一次吵架的下午,仅仅是为了要买一件名牌;站到自己第一次将门反锁,任妈在门外敲打;站到,已没有故事的现在,妈妈还在床上睡着,睡得很安详,就像一个婴儿,身子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着。他猛然记起,那粉刷墙上,妈妈到底画了什么,
我爱你
三
天亮了,床空了,两边的枕头上,残留着,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被濡湿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