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渐深了。
一个车夫,肩膀上搭着条毛巾,压低了帽檐儿,一边晃晃悠悠地蹬车,一边陶醉地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儿。
小荷作文网 www.zww.cn 车夫的身影穿梭而过,消失在浓黑的夜的尽头了。
小 荷 作文网 www.zww.cn 这样一来,原本就寂静的大街越发显得阒静了,依稀只有风吹过树林的沙沙声。
昏黄的路灯耐不住夜的寂寞,也竞相一盏盏地熄灭了。
这样一来,浊黄的月光也变得冷白,竟兀自宁静地吐着清辉,瞬时撒落了满天的清光……雪白的柠檬桉也漏了一地深深浅浅的斑驳。
整个城市就这样入睡了。
———人们在清甜的梦中,从来都感觉不到手的喁喁私语。
左手是个女孩儿,憨厚、老实、腼腆。
右手也是个女孩儿,窈窕、轻盈、灵动。
右手似乎比左手来得更机灵一点儿。
只要一碰笔尖,右手就会倏然跃起,甚至微微颤抖。
每当右手用柔韧的腰肢架起沉重的笔杆,深深吸一口气,缓缓踮起脚尖,准备开始她行云流水的舞蹈时,左手心中,总会涌起一阵隐隐的痛———她羡慕右手。因此,每当右手舞蹈的时候,左手总会小猫儿一样温驯地趴在一边,一面若无其事地东张西望,一面时不时地用余光紧紧跟随着右手魔幻的舞姿。右手每一次低浅的呻吟,都会在左手心中余音袅袅,来回震荡着。
而右手,无论何时,总是优雅而灵动润泽的。
当左右手一同站在黑白交错的钢琴键上,遥遥伫望的时候,右手总是神情澹远地眺望着远方。金丝样的春风从手指的缝隙间滑过,丝丝缕缕,清楚分明。阳光弥弥漫漫,把她伟岸的身影浓浓重重地镀上一层厚厚的金粉,雕像一样庄严。
其实,左手一直都梦想着当一个钢琴家。这样一来,她就能独自站在浩远的琴键上,迈着方方正正的舞步,让动人的曲子静静流淌,任凭惊愕的目光从四面八方疾射而来,穿透自己。但是,右手比自己更有天赋。她依稀记得,当她们生平第一次站在钢琴上的那一刻起,她就输给了右手。五线谱上的音符,在她看来似乎永远就是一团密密麻麻的黑线,杂乱、干枯;而在右手微笑着轻盈的跳跨间,那团干涩的黑线似乎顷刻就被丝丝条条地抽顺了,捋清了,甚至闪现了灵动的水色……自此以后,每次弹钢琴的时候,总是右手弹旋律,左手低低伴奏。其实这样也好,右手的焕然与自己的荣耀,又有什么区别呢?那时,左手含着泪默默思忖着。尽管如此,每每想到自己毕生的最大理想终究不能实现的时候,左手还是会涌起一阵淡淡的哀愁,仿佛是衔了一枚青橄榄,清苦、酸涩,却让人不忍吐出来,只得含在唇齿间,孤独地默默体味。
左手总有一种隐隐的辛酸:每当她自己一个闪失崴了脚,跌倒在琴面上,或是不小心弹错了一个音,不得不从头再来的时候,她都会想到右手。她也渴望拥有右手的完美。每到夜深人静时,这种渴望就愈发强烈,仿佛是血红的火焰,将夜的芬芳涂抹得浓艳惨烈。
当岁月的流水一层层熄灭了那些灿烂的浮火,左手和右手也各自踏入了人生的轨道。右手依然是主角,一路有鲜花和金砖;左手依然是配角,静水流深中,独自漂泊。旅途中,左手常常觉到一种旷世的厚味,似乎那个遥远不切实际的梦想已经默默凋零,随风远去了。
左手真诚地为右手的每一次成功喝彩。
生命的图谱比光谱要复杂很多,不但光怪陆离,而且神秘忧伤。
一个艳阳下的午后,她们的主人骑车回家。空旷的大马路上,忽然迎面飞来一辆黑色的小轿车,旋风一样刮过,“咚”一声撞倒了主人。
小轿车的主人匆匆下车,手忙脚乱地把倒在血泊中的女孩儿抬上车,疾驶到医院抢救———一切都好,主人并无生命危险,但她的右手却从此因为粉碎性骨折而成了一只无用的废手。
主人是个坚强的女孩儿。她执意不肯放弃,一定要从头再来。
当左手第一次颤抖地碰了碰笔尖的时候,她不敢回头去看右手的目光———她生怕看到那层层的白纱布。万一其间射出的不是怜悯和关爱,而是无尽的冷酷和嘲讽……那么……左手不敢再往下想了。
左手笨拙地扛着笔杆,歪歪扭扭地写下了生平第一行字:一二三大小左右上下。
写“左”和“右”的时候,左手迟疑了一下,她的笔尖始终是颤抖的,但却从未颤抖得如此厉害;她始终是恐惧的,但却从未如此惊骇过……
如此日复一日,月复一月,一年多下来,左手蓦然发现:原来自己并不比右手笨———每当左手那柔软无骨的肢体,尽情地驾驭笔尖的流动时,仿佛书写就不再是项工作,而全然是一种动人的创造。尽管她柔韧的腰肢在重笔笨拙的身体下隐隐痉挛,尽管每一次疯狂的舞蹈结束后,她都会像久困在蛋壳里几乎窒息的雏儿一般,痛苦、无奈、渴求出路……她还是要默默忍受的———因为金黄的笔杆一旦在她的指间跳跃起来,白纸周围缭绕的那宁静清冷的一层薄薄的空气,立刻便会被搅得浓香四溢,甘甜异常。
于是,那股久违的冲动又在左手铺满干柴的心灵上,熊熊燃烧了起来。
那个飘逝已久的钢琴家的梦,仿佛得到了某种奇异的力量,正静静地回归……
许多年后,“一个残疾音乐家只靠一只左手就演奏出绝美的曲子”已经是家喻户晓的奇迹。全世界的闪光灯和摄像头都瞄准了她的左手。这只左手———想必你已经猜到了———就是故事中的那只左手。
每次,音乐家演奏的时候,总是把左手放在琴面上,右手搭在腿上。当魔幻般的音乐从左手指尖阵阵飞扬出来时,右手总是在默默地吟唱。尽管没有灯光的照耀。
成名后的左手有些不以为然:“我原本以为是右手有什么异常,我无法赶上……不料,我们全然是一样的嘛!”
十指连心啊,左手的轻狂,右手怎么会不知道?!
右手觉得一阵辛酸和悲凉。如果可以挽救她们之间无可挽救的友谊,她宁愿生生世世做一只左手,远离光环的笼罩。
而如今,一堵高而厚的大墙已经缓缓地堆砌了起来,架隔在左手、右手之间。最可怕的是———这是一堵无形的墙。
人世间的许多故事,都像左手和右手的故事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