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声音?”
母亲的声音突如其来。但我已经习惯了。——准确说是习惯了她的突如其来,却仍不习惯她那咋咋呼呼感觉。
“没声音啊……”我头也不转地嘟囔,继续做着泥塑。我甚至有点儿生气,母亲打断了我的创造思路。我带着情绪用力一捏,条状泥塑断成两截。
“我好像听到哪里咔嚓一声,是发生什么事故了么?”母亲像瞎子一样捕捉到微乎其微的声响,本能侧脸一转。
大厅里灯光影影绰绰,幽暗的光线漏在母亲略带幽怨的脸上。她紧皱眉头,半闭着眼睛,深深的法令纹像一个括号,圈住了嘴巴。她侧耳听闻那我连线索都寻不到的声音。
“你听错了,根本没发生什么。”我竖起耳朵探了一圈,确认无异常的声音,坚定地说道。
母亲固执己见,说她就是听到了什么声音,还把食指抵在嘴唇上示意我安静去听。
我仔细听了又听,除了远远传来的一个小孩哭声,店铺里稀里哗啦搓麻将的声音,一户人家里的夫妻吵闹声外,就没有别的什么声音了。我不清楚母亲听到的声音是否就是其中的一种。
“不对!还是有其他的声音。”
母亲的耳朵就是如此敏感,总是能听见我听不到的声音,我曾一度怀疑她有幻听。那时我还不知道“神经质”这个词,但我觉得母亲是有某种病态的。
而事实上,母亲确实没听错,她听到的声音都是真实的。譬如:野猫和什物碰撞霹雳乓啷的声音,大风把衣服和衣架一同刮走,衣架摔在地上的咔嚓声音,卡车碰了土狗,土狗凄厉的汪汪哀嚎……
而这些声音在同一时间,我不如母亲一样能在第一时间听到。她听到的声音总是比我多,显得她的耳朵要比我聪慧很多,因此她显得比我急促很多。
“叫你呢!耳朵聋啦?”母亲经常在饭点这么叫唤我。
我其实已经听到了,只是还来不及回应,母亲又嚷嚷了,她终究是个急性子。任何事在她眼里都像大敌当前。
从我很小的时候起,母亲就几乎包揽了所有家务以及照顾我那常常醉酒归家的父亲。父亲是村干部,免不了应酬,一应酬,父亲回家以后总是丑态百出。与平常里那个斯文儒雅的气质完全不符。
母亲通常一边帮我掏耳屎,一边和我等待父亲回家。——这种“和我”,表示了一种要求。我已经数不清和她度过多少次这样的夜晚,大多数时,我是哈切连天的。
“侬!你耳屎太大块了,难怪听不到声音。”母亲把刚掏出的耳屎给我看,“简直像一车黄泥。”然后“呼”一口气朝耳掏子一吹,继续打着电筒往我耳朵里照,继续替我掏耳屎。我曾怀疑母亲为我掏耳屎是不是跟“悬梁刺股”一个道理。
“有声音!你爸回来了……”她说,声音里带着欣喜,随即变得有点愁怨。
灯光好像随着她的声音摇曳了一下,外边并未漏进人影。
我说我没听见呀。而且连个人影都没发现。
“你这耳朵,聋了!”她冲我嚷嚷,顺便扭了一下我的耳朵,只是轻轻一下。——我知道她是疼我的,所以怕我疼。
我屏息凝神,四周并无太大的动静,我只听见风把晒在外面的衣物拂起,发出“呼呼”的声音。
我说我真的没听见父亲的动静,门外却好像有什么声音隐隐作响。
爸爸真的回来了,醺醺醉,摇头晃脑,像张纸片,随时会伏地。母亲啧啧不停:“喝成什么样了……一身酒气,茅坑里滚过一样!”母亲一边埋怨父亲,一边扶他跨过门槛。
父亲一跨进房,就健步冲向厕所的抽水马桶狂吐起来,母亲说,当个村干部真遭罪,不如不当。
父亲上吐下泻,母亲一边为父亲拍背,一边给父亲喂蜂蜜水。厕所里蔓延出父亲的呕吐物与酒气的混杂的臭味。
“下次别喝成这样,知道没?”母亲对着父亲的耳朵吼道。
父亲嗷嗷呕吐,浑身发颤。
母亲掐着父亲的耳朵说:下次别喝成这样了!听见没?
父亲哦哦应道:“下次……打死也不喝了,真遭罪啊!”
“你还知道遭罪,下次再喝成这样,你就街边睡,懂了没?”
下次,父亲依然喝成这样。显然,母亲的话,他没听进去。
“你们爷俩都一样,耳聋!什么都听不进去……”母亲经常这么责备我们。
那时我性格比现在执拗多了,经常忤逆母亲。她要我往东,我就要往西。在各个方面都有分歧。
“别老喝‘健力宝’,饭都不吃,这样下去怎么行?”诸如此类的话语在我眼里就是唠叨。
我依然会偷偷背着她喝很多饮料。即使她断了我的“财路”,我还是会店里赊账,这让她无可奈何。
父亲也听不进她的唠叨——不要酗酒。但父亲每次都不守承诺,每次都醉酒回家。
母亲唯一一次听不到的声音,是父亲出车祸的撞击声,那是她有着敏感的耳朵却不想听到的声音,也是我宁愿耳聋也不想听到的声音。
那晚,在急诊,我和母亲不停地呼唤父亲的名字,父亲却如真的耳聋了。他一声不响,好像是决定不再和我们说话了,但那时我和母亲对他说的话比平常多了几倍,讲也讲不完。
父亲的头部没有血迹,却肿得像从蹩脚的模具中取出的青铜器。一动不动地躺着,连呼吸都停止了般。
急诊室充斥着哀号和嚎啕,白衣天使的脚步两步并三步,她们急着救人。但有些已来不及救。父亲被送进手术室,当父亲从手术室里被推出来,我们如同发现了食物的麻雀,围了上去。结果三番两次被医生告知还要手术。
三次手术后,父亲暂且保住性命,头部缝了很多线,像一只破旧的足球,看着很瘆人。
父亲转入ICU病房。他的耳朵有所好转。母亲挨近了父亲的耳朵说:“慧灵啊,如果你能听见我的叫声,求求你眨下眼吧!”
我和母亲注视着父亲的眼。
父亲果然是听见了,他微微眨巴了一下眼睛,长长的睫毛像羽翼一样展翅。
我们面面相觑,算是有了惊喜。父亲的耳朵是灵的,跟他名字一样。但我们短暂的惊喜就被医生的话掐灭了——他们让我们做好准备,父亲可能会成为植物人。
我们慌了,不停地呼唤父亲的名字,父亲一边眨眼,一边流下细细的泪。他能感受到自己的痛苦,我们的痛苦,所以才会流泪吧。母亲和爷爷几乎给医生跪下来了,哀求医生把父亲治好,如电视剧里的桥段一样,医生扶起他们,摇摇头,一脸的无奈。
医院终究是束手无措,建议还是把父亲抬回家。我们看着父亲,父亲又流泪了,眼角有涓涓细流,沁透了枕头。我难以揣测他的心情,但我知道他一定很难过,他对自己无能为力,可能是他这一生最大的无能。
母亲下决心一定要让父亲醒过来,于是,家庭亲戚商量把父亲转到杭州治疗。那一段时间,是我最不孝的时间段,我并没有振作,而是选择了堕落。父亲在我眼里是扮演一位知己的角色,他在我面前并不是摆出高高在上的架子,而是像一位好友,稀释了我的孤独。
他出事后,母亲老说叫我不要操心父亲,好好上班。显然,我的耳朵是真的没有听进去,与厚厚堆叠的耳屎无关。那段时间,我与酒为友,在风月场所流连,完全止不住挥霍。
我的孤独没有了稀释者,我并不懂得与自己相处,灵魂很快被孤独侵蚀。我到处述说着孤独,换来的是别人的默默不语。如今想来,若是我,我也无话可说,面对别人的诉苦,更多的是无能为力。
我不是一个好儿子,但当时我真想父亲能赶快好起来,我们又能畅所欲言,侃侃而谈至深夜。但自从父亲出事,我花钱纵欲也修复不了自己残缺的灵魂,夜半三更缝缝补补自己空虚的内心。
当我漆黑的头发长出第一根白发,父亲终于醒来会说话了。
“醒……醒乐……”声音吃力而又沙哑,喉咙里好像塞住了什么。
“爸!您说什么?您再说一遍!”我欣喜得又像耳聋了。
“醒——乐……你在……干什么?”父亲的声音依旧很沙哑,像旧电视的沙沙声,我担心“电视”关机。
“我在——”我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总之,我在为父亲感到雀跃。
父亲在萧山疗养了一段时日,然后送往回家,我以为很快又能和父亲秉烛夜谈了,但父亲的习性与我想象中大相径庭。
他是会说话了,但都是粗话。与电话里那个询问我的亲切而又沙哑的声音好不一样。
“你妈X!”这种脏话他张口就来,而且顺便向我射“枣核钉”,防不胜防。
“怎么说话呢!不许胡说!知道没?”母亲举起手,像一个欲打孩子的妈妈。
“X你妈!”父亲像一个任性而又有点癫痫的孩子骂道,继续吐痰。
“呸!呸呸!”
“耳朵没听见是吧?再说我打你!”母亲吼道。
“你妈个X!”父亲又嚷道。
母亲就边喝斥边打父亲,父亲边挥臂自卫边骂脏话。他俩,都变成了急性子。
彼此像敌人一样。
很多年以来,我和父母住在一起的生活,充满了喝斥和骂声。有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曾不理解母亲,觉得她和一个“傻子”过不去。但母亲想停止父亲的脏话的原因很简单:她不想父亲吵到隔壁邻居。
她总想着为别人着想,但从来很少为自己想想,以至于受了太多委屈,比如被父亲的拳头击中腰部……
还有我带给她的委屈。
十多年以来,母亲要照顾两个“孩子”。
一个是到三十多岁,心性仍旧像一个孩子一样的我;还有一个便是有时智力像孩子一样的父亲。
在我自以为是的想象中,母亲是不会老去的。她依然是那个做事有干劲,把父亲照顾得很体面的家庭主妇。十多年以来,她几乎没有离开过家。许多人当着我的面称赞母亲,说这样的女子即使一万个里也挑不出一个。媒体也有报导,母亲因此获得全区《十大好人》的荣誉证书。
而我不争气,并未能成为她的荣誉。我甚至不理解母亲为什么整天对父亲骂骂咧咧,我常埋怨她太暴躁……
“你来照顾他一天试试?”母亲对我说道,言语中含着埋怨。——至少在我当时眼里,是她对我的埋怨。
我总是埋怨母亲怨气太重,会使家里的磁场变得更加衰落,我的自以为是经不起亲身的尝试。
那天,母亲有事要外出半天,我拍拍胸脯说就放心地把爸爸交给我照看。
“看你有什么本事!”母亲斜睨了我一眼便换身衣服出门了,她总是很讲究体面。
我不会做饭,午饭就买了快餐同父亲一块吃。他坐在轮椅上,一下子把菜扒到桌子上,一下子把饭扒到菜里。调羹够不着菜就用调羹敲打着桌子,脸颊红红的,体内的岩浆冲到了额头,显得很恼怒。
“夹给我!夹给我!”他怒气冲冲地摔碗,眼睛凶狠,像狼。
我的怒气也上来了,就开始对他吼。好不容易把他弄到了床上,结果他不停地说要小便,扶他小解他又说没有,我感觉一次一次被欺骗。干脆恼起来不理他了,他叫着要小便,我则假装听不见,装聋。但我的耳朵受到他一次又一次的言语碰撞,心里烦躁不已。
母亲回来的时候,父亲的小便便拉在了床上。
“怎么照顾的?半天都照顾不了,还说得自己很又把握。”母亲的话语像嘲讽的刺刀,一叨,一刀插在了我心上。我羞愧无比。
母亲的埋怨不是怨天忧天,而是一种“信号”,她希望我快懂事,不然,她一个人撑着,会很无助。
从那以后,我便理解了母亲的暴躁——准确说,是在我眼里的暴躁。母亲每次发脾气时,我更多的不是怪母亲有怨气,而是心疼她的暴躁:十多年以来,她面对暴躁的父亲,一直恪守妇道,实质上没有任何怨言,这需要无限的忍耐和精力。
如果是我,我想我做不到。
没工作的那段日子,我一直在家和母亲一起照看父亲,父亲一如既往的孩童般的聒噪,而母亲却渐渐变了,她不再和父亲争锋相对,有时会体现一种疲态。
“什么声音?爸爸好像叫着拉小便了。”我说。
母亲在沙发上眯着眼睛说:“我没听到。”
我说我听见了,是父亲在叫着小便。
母亲说,我没听到。母亲叫我早点睡觉。
我去了父亲的房间,打开门,他瞪着大眼睛对我嚷:“我要小便!”
我的耳朵不像小时候如母亲说的“耳聋”。
我的耳朵越来越灵清,母亲的“耳聋”越来越严重。
“你说什么?我没听见!”母亲大声嚷嚷,只不过她不清楚自己是在大声嚷嚷,如平素一样正常说话。
“什么?什么公布?”母亲说得很大声。
“我说的不是‘公布’,是活动!”我大声说道,问母亲是否听得清。
母亲说听不太清楚,常常说听不清楚。
“什么?说什么呢?听不清!”这句话,母亲重复得越来越多。
我有时会不耐烦,说:“跟你说话真累,懒得说!”便径自上楼看电视剧了。看着看着,我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内心充满了愧疚。
“你怎么能跟母亲这么说话呢?她是老了……你现在舒适的生活,不就是她创造的么。你还嫌弃她老了,你有罪啊……”我自言自语道,心想下一次一定不能用不耐烦的态度对待她。
可是我下次还是会这么对待她。火气一涌,愧疚随即而来,对下次的承诺又没把握——做子女的,通常都是这样:享受了父母的优待,但总不能用平和的态度去对待他们,又每次充满歉意,连道个歉的脸都拉不下……
“你说啥?”
我说,我把该说的好好地对母亲讲了,还说要她帮我掏耳屎。
“这么大了,还要我这个老人家为你掏耳屎……”母亲嗔怒道。
我调皮一笑。
母亲好久没帮我掏耳屎了,但我的耳朵比她灵了。想到这,我有点心酸。
我倒希望自己的耳朵没她灵清,我可做小孩,她能一直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