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呼啸的下午,我百无聊赖地等待16路公车的到来,看着对面枯寂的梧桐树和匆匆的行人,我下决心:我一定要想些什么。这种感觉是很微妙的,当你意识到你此时此刻正脑袋空空,一种应急机制便会随即开启,强迫着你去回忆,去观察,去思考,然后获得一种存在着的实感。当我无法获得有用的讯息,我便会开始思考思考本身的意义。
为了思考而思考和为了生活而生活的我们,究竟追寻的是什么呢?
就在昨天我有幸于南京保利大剧院欣赏了一场林兆华导演的《三姐妹 等待戈多》,顾名思义,这部戏剧里包含着两位名家的名作,即契诃夫的《三姐妹》和贝克特的《等待戈多》。前者是俄国现代主义戏剧,后者是爱尔兰后现代主义戏剧,属于荒诞派。从所属流派来看,二者确实差异颇深,可是就“反叛正统戏剧”来说,他们却是殊途同归。
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是这样定义一个悲剧:“悲剧是对于一个严肃的、完整的、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摹仿;它的媒介是语言;摹仿的方式是借人物的动作来表达;借引起怜悯和恐惧来使这种情感得到陶冶。”在契诃夫的戏剧作品中,戏剧冲突表现为一种人与环境之间的冲突,主人公们甚少行动甚至是“零行动”。如《三姐妹》中的三个姐妹,她们一遍遍呼号着“到莫斯科去!”,遥远的莫斯科成为了她们精神上的幻梦,然而最终却什么也做不了。
契诃夫戏剧中的人物,他们不行动,不是因为停留在仅仅作为史诗的描写对象的自在的简单生存状态,恰恰相反,他们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与环境的悖离,而且知道自己对此什么也改变不了,这是他们巨大的心灵苦痛的来源。》此处文字节选自吕效平编著《戏剧学研究导引》。
而荒诞派的《等待戈多》则完全消解了情节,反叛了传统戏剧里“情节整一性”的原则。在等待戈多中,两个人在一棵枯树旁一直等待着戈多,从清晨到日暮,一天又一天甚至一年又一年。二人的对话毫无意义,从开头到结尾好像画了个圆,什么都没有发生。
林兆华的《三姐妹 等待戈多》是一部拼贴的实验话剧,不同于赖声川的《暗恋桃花源》,这部作品中所涉及到的两部之间并没有剧情上的联系,在我看来,他们的共同之处,在于对“意义”的探索和思考之上,它们都着眼于“心灵的痛苦”,目光集中在人的本质上,着眼于“等待”二字。在这方面,它们具备了“现代性”的特色。林兆华自己曾说过:“因为‘等待’,俄罗斯的‘三姊妹’与巴黎的‘流浪汉’在此刻的北京相遇。”
开场时,奥尔加静坐,玛莎背对着观众坐在梳妆台前,伊莲娜身着白色连衣裙,三姐妹大发着感叹,抱怨现在的生活,说着“到莫斯科去”的豪言壮语。可以看出她们家境优渥,不需要为生计发愁,但三人都有各自的为了生活而烦闷的理由。奥尔加厌倦了她的校长生活,并担忧她们兄长安德烈的堕落,玛莎的婚姻生活不幸福,伊莲娜想要通过劳动摆脱沉闷的生活,然而却陷入另外一种无聊中。莫斯科成为了她们唯一的信仰。
三姐妹身处舞台的后景,由一个可以旋转的矩形框架构成一个封闭空间,底色是黑色的幕布,前景则上演着《等待戈多》的剧情,空荡荡也只有一株枯树,不求营造出逼真的生活环境,而是力求简洁的布景和道具,最大程度地来支撑和突出演员的表演。前景和后景由流水区分开来,三姐妹则被水围住,像是受困于命运中无法逃离。天花板是倾斜的镜子,映出围绕在框架四周的涓涓流水,为舞台空间更添一份生动和层次感。爱斯特拉冈和弗拉季米尔在前台是他们本身,越过了流水便成为三姐妹剧情中的男爵和将军,诗意的契诃夫和荒诞的贝克特转换时空,相互碰撞。
《等待戈多》上演的时候,《三姐妹》的时空是静止着的。两个流浪汉一直在等待一个名为“戈多”的人的到来,在等待时,他们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等待,忘记了昨天做过什么,他们探讨起自杀以及这株枯树究竟能不能承受起他们的重量等问题。二人的对话松散而无聊,乍一听似乎是有着内容的,可是会想起来却感觉飘飘忽忽,没有形状。二人相识已经五十余年,早已习惯和厌倦了有对方的生活。习惯是如影随形的魔爪,让两个流浪汉懒于挣扎,疲于等待。尽管如此,他们所能做的依然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等待戈多。当然,报信人口中“明天准来”的戈多并没有如约而至,在等待命运的时候他们早已经身陷其中,自己却全然不知。
那么三姐妹等到了她们的“戈多”吗?某种意义来说,是等到了。比如伊莲娜找到了工作,同意了男爵的求婚,玛莎和来自莫斯科的军官发生了恋情,这为她们死水一般的生活带来了不小的波澜。玛莎不再一遍遍背诵着:“海湾旁有棵绿色的橡树”,以示她百无聊赖的生活,陷入爱恋之后,她不背诗了,反而哼起歌来。她将自己对于莫斯科美好的憧憬投射在军官身上,这缕小小的希望在军官离开后烟消云散。同样地,伊莲娜渐渐接受了未婚夫男爵,但一次决斗却永远夺去了男爵的生命。生活重新复归于平凡和无聊,“莫斯科”的美梦从秋天等到了夏天,三姐妹囿于等待,被生活一点点扼杀。她们习惯了自己的悲哀,习惯了得不到的憧憬。这里的“莫斯科”虽然是一个真实的地方,却已经高度抽象化了。
将军说,幸福是不存在的,只活在幻想里。男爵说,自己被一种神秘的幸福感包围着,时时刻刻都感受着幸福,三姐妹说,生活需要信仰,有信仰才会得到幸福。这大概也是三姐妹要抛给我们的问题:我们追寻生活的意义和价值,努力地想要得到幸福,这些寻找意义的过程真的有意义吗?“去做些什么吧!”男爵和将军跨越水流,成为了爱斯特拉冈和弗拉季米尔。他们所得出的最后的结论仍然是:咱们在等待戈多。
契诃夫的戏剧就像是一种蒙蒙雾气,人们在朦胧里无法辨析方向。时而沉重的鼓点悲泣着,象征绝望的命运,敲击在心脏上却引不起任何波澜。贝克特更带些粗野,他笔下的流浪汉画地为牢。他们都在等待中失去了生活,在寻找意义的时候失去了意义。
戈多和莫斯科或许存在在我们每个人心中。当被问起是否有想去的莫斯科时,林兆华导演这样说道:“我有想去的莫斯科!有要等的戈多!”。不置可否的,大家心中都有一个不可名状的影子指引着我们要将希望投射到何处,我们需要意义,需要将意义赋予意义。但只有当我们欣赏生活,才能在现时得到幻想中的未来的美好。
不是很懂表演,所以不会逐一点评。就我个人来说,我非常喜欢饰演流浪汉之一的李浩天和大姐奥尔加的扮演者刘洋的表演。另外,这部先锋话剧在可以容纳二千人的大剧场上演,是否可以视为中国戏剧市场前景蓬勃呢?我想答案是否定的。虽然上座率不错,却也有不少人中途离场,或是在结束后意兴阑珊。随着人流走出剧院时,我注意到人们的评价,在我听到的那些谈论中,有人说“看不懂”,也有人说“没意思”。这种拼贴式的实验话剧需要人们具有原作的阅读经验,对于观众有一定的要求。在我看来,戏剧和观众的选择是双向的,为了避免观众有心看却看不懂,剧团有心演却得不到反响的尴尬场面,我认为中小型剧场可能更加适合《三姐妹 等待戈多》。话虽如此,但当人们愿意为了一出戏而付几百块的不算便宜的票价时,我还是看到了戏剧的希望。
2018/2/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