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黄昏的深山,恰逢秋雨。古道旁,有一个面容清秀的女子缓缓走来,高马尾,红发带,身着重甲戎装,骑坐于黑马之上。她正气凌然地走到了灵山门外,驻足不前。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从寺门上走下来迎客的小和尚,姑娘挑了挑眉,朗声问道:“我迷路在此深山中,可否讨碗水解解渴?”
那个跑出来会客的小和尚腾腾地上下了两回长台阶,终于给姑娘端上了满满的一碗水。姑娘一边喝,一边感叹道:“谢谢你,我改日一定来献香火。对了,这么深山老林的地方,你们寺的香火也不知道旺不旺?还有,你们平时都做些什么?”刚和马匹一样高的小和尚仰面望着她,握着佛珠的手一滞,低声说:“此处人烟稀少,香火不多。平时……一般只诵经。”姑娘笑着问:“香火不多有很多原因啊,还是说是这里的佛像不灵,应不了太多的愿?”
姑娘忽地下马,拉着缰绳,缓缓走上前一步,俯身附在小和尚的耳边问:“那是为了什么而诵经呢?”小和尚默然地后退了一步,蹙眉掩饰心里的羞怯,结巴道:“苦……苦海无涯,诵经…是,是为了普渡众生。”姑娘听此一句,无端地豁然开朗:“我也是众生,如果我听你诵经,你能让我步步高升吗?”小和尚话锋一转,说道:“施主可是要出远门?还是启程吧,误了时辰可不好。”
姑娘展颜一笑:“是出远门,这不是迷路了吗?”小和尚点点头,说道:“从这条小路直走就能抵达城门。”姑娘微微一怔,继而笑开了:“谢谢你给我指路。你是什么法号?改天我一定来答谢。”小和尚沉默半晌,说道:“释非。”姑娘听后摇摇头,松开手里的缰绳,轻柔地抚摸着身旁的马,一边叹道:“释非释非,纠缠于是是非非,这个名字没有我的好,我的名字是穆凌。”
小和尚缓缓说:“会当凌绝顶,一览纵山小。着实是个好名字。”姑娘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小和尚一把拽住了马的缰绳,用力将它塞到了她的手里,一边冷然道:“施主,是时候该启程了。”姑娘笑出了声,将碗轻轻放到小和尚怀里,谢了个礼,翻身上了马,温声说:若我真步步高升,就换我来普渡普渡你吧。秋雨渐轻,起了薄雾,人马远去。
庆元二年,初冬。
灵山寺外下了几天的雪,大雪封门,长长的台阶要每日清扫方能看到路。释非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习惯了在山门外等候。转眼就要三年了。他依旧想普渡众生,她依旧想步步高升吗?她真的会来吗?释非拿着扫把,这样想。他仔仔细细地扫雪,低头看着路。他一个个台阶地扫下去,一步步后退到最后一格,却忽然被人从背后抵住了肩膀。“别动,让我靠一会儿,这雪也太深了,开路扫雪太累了。”
释非的背僵住了,她的声音还是那么的清脆,只是他的个子已拔高了许多,再不是那个只有仰面,才能看到她的小和尚了。释非听背后穿来闷闷的声音,心生犹疑道:“你高升了吗?”穆凌用手按了按他的肩,惨然一笑,“我高升了,可众生还是苦。”
释非愣在原地,胸口升起一股说不清的苦闷,无法被重逢的喜悦化开。他叹了口气,问道:“步步高升的路,辛苦吗?”他听到身后的人忍着笑意,回答道:“还好,比普渡众生简单。”等他反应过来,穆凌已经走了,他所能看到的,只是茫茫雪地中的淡淡脚印,也正在被新雪逐渐覆盖,很快就会消失不见。也许他所能做的,也只是为她拿下发梢的雪花,而不管他最终是否鼓起勇气伸出了手,那片雪花也终将化为乌有。
而对于穆凌来说,那天是她第二次看到释非生气地将缰绳送到她手里,要赶她走。穆凌不明白原因,也不想去明白。可是穆凌没有忘记承诺,她再来灵山寺时,确实已经成为一个能守一方城土的将军。她果然贡献了很多很多的香火,还提议把寺庙迁入城门内,免受深山老林的灰土侵扰。再后来,她经常下了校场就往寺里跑,只不过从来都是戎装,释非没有见她穿过别的衣裳。她也经常要点名释非给她讲解经文,可她根本不用心听,只是为了在檀香安心入睡,暂忘军中事务带来的苦闷。
“释非释非,唱个歌吧?”
“别唱大悲咒啊,别啊!”
“我们有宵禁了,最近管的严……”
“是城里小姑娘夜里出门太危险了,豺狼虎豹山贼流氓,遇上哪个都要命了。我?我哪算小姑娘,这么壮一个大汉我一炷香能撂倒俩。”
“文册天天都要写,烦死了,你们住持是不是也这么烦?”
“但是我自己定的宵禁,我还能被禁了不成?”
于是,庆元三年的春来了。在阳春三月里,释非想起一句话:春天,不是每朵花都盛开。后来,两国开始交战,穆凌来的次数越来越少,战火也越来越频繁,山下的哀嚎声不绝于耳,可灵山寺依旧平静祥和。释非去问住持,为何不下山救人。住持捏着佛珠,气定神闲:“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唯有利益交换最为牢固。为了彼此的情谊去搭上难留史册的姓名和牺牲无谓的性命,不可靠也不值得。”
可是释非听不明白,他只想普渡众生:于是,他下了山,料峭春寒里,他在那条下山的小路上遇到了重伤落单的穆凌。他才恍然想到,那句话的下一句,是每朵花都会凋谢。他紧紧抱着鲜血淋漓的穆凌,一路跑回寺里。他不能停下来,他怕自己哭,他没办法让自己哭。他克制爱慕,理智告诉自己不能拥有她,他从经文里明白万物终归尘,明白一眼不能洞穿世事,清晰看到自己那终归螳臂当车的稚嫩手段,知晓大家都不过是善恶两派的平衡仪。
但是他只是不舍得她,他只是舍不得失去她。他知道,她的光留在的地方,从来不是一处,正如无边的黑夜从来不是一瞬。可是他的深情不够多,他不知道如何说。如果是一场梦,就好了。哪怕从来不曾普渡众生,也不曾步步高升。哪怕是空梦一场再不复醒,哪怕掉入的轻舟已过万重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