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雨儿坐在书桌前专注地抄写词语时,妈妈手中的吹风筒正鼓噪着,爸爸盯着文件蹙着眉头,雨儿的朋友霜儿却捧着一盘干冷的剩饭痴痴笑着。霜儿不知道爸爸的名字,不知道妈妈的模样,连她自己——一个叫霜儿的孩子——是否还在世上也无从知晓。如果霜儿的确活着,大概和雨儿一样大,在同一个学校,也许每天还会互相陪着一起过马路,讨论班上哪个男孩又说了什么有趣的话语。不过这一切都绝不会发生,因为霜儿已经从雨儿和其他人的生命中死去多年了。
假如霜儿活着,她会赞颂阳光温暖,会注视小草青翠,会仰望白云悠悠,会凝望大海壮阔,会心疼妈妈日渐老去的容颜。可是霜儿的眼睛里不会有世界,不会有阳光与大地,只有永恒、冷寂、不可名状的虚无。霜儿的眼眶里没有眼珠,是在她刚来到这个地方时被挖掉的。指头粗的麻绳捆住霜儿的手脚,抹布塞住霜儿的嘴巴,而那个男人正攥着省下一包烟钱,买来的锃亮的小刀。他看着这个女孩,看着她一双清澈的的眼睛,此刻睁得很大,写满恐惧,宛若黑曜石正在无声破碎。他看着女孩白净而稚气的脸庞,隐约感觉到这个幼小的生命,正试图唤起他心底最后一点仍未泯灭的良知,在黑暗深处无声尖叫。一只黄毛狗在旁边趴着,对咫尺之外正在发生的恐怖若无其事。
他的手却剜下去了,宝石般的眸子成了一对毫无光彩的橡皮球,带着血,在地上骨碌地转两圈。往日歌唱人间美好的嗓音,凝成一声凄厉的惨叫,从女孩喉咙里挣出,把冷漠的空气吓得四处逃窜。黄毛狗猝然站起,霜儿的眼珠已经被男人踢到它的嘴边,便呜呜两声,把霜儿的眼珠嚼碎吞下。男人抄起准备好的一卷纱布,扯一段,揉成团,塞进霜儿空空如也的眼眶。那纱布,是这不到十平米的世界里,唯一尚未沾染污垢的白色。现在它也被鲜血浸满,染成可怖的红色。霜儿疼得昏死过去。
男人盯着地上的霜儿愣了几秒钟。人间又多了一桩不可饶恕的罪行,又一个孩子被拉进黑暗的牢狱,从此再无为人之日。男人回过神来,现在他要让罪恶更进一步,让霜儿在深不见底的苦难中再堕入一点。为了让霜儿看起来更悲惨可怜,触痛更多良善的怜悯,带来更丰厚的利润,为了让霜儿再也不能逃离他的手心,他拿起准备好的西瓜刀,趁着霜儿不能反抗,用尽力气,朝霜儿的小腿重重砍下。之后,霜儿的伤口被撒上土药,草草包扎了。
男人觉得腿脚有些酸麻,起身的那刻,他有点头晕。他洗干净双手的鲜血,把刀也洗得光亮如新。
二
秦丽几乎已经忘记霜儿了。
秦丽每次和人提起自己的前半生时,总要喟叹一阵子。秦丽的老娘生下秦丽时难产,被秦丽老爹放在驴子背上绕着院子颠。秦丽终于被生了下来,老娘也流了一院子的血,死了。秦老爹发现秦丽是女娃,大失所望,又想起自己没了老婆,亏大发了,怒火中烧,打了还在哇哇啼哭的秦丽的屁股几巴掌。秦老爹的岳母问讯赶来,明白女儿死了,抱着秦丽老娘的尸体大哭。一回头,秦老爹竟要把小秦丽扔到地上,她一把抢过秦丽,骂道:“俺的闺女,给你生娃,把自己生没了,就剩个娃算俺的骨肉,你还想叫这娃娃怎的!”
秦丽已经有个姐姐了,秦老爹不想要秦丽,把门锁住,在屋里喝得醉醺醺的。秦丽的姐姐知道自己没了娘,哭成泪人,秦老爹听烦了,一脚把大女儿踹到地上。秦老爹的岳母把秦丽带回去,洗干净,从那以后,老两口艰难地把秦丽抚养长大。秦丽老娘幼时的乳名叫丽丽,于是丽丽成了秦丽的小名,成了两个老人重归人世的女儿。秦丽上小学了,外公死了,外婆这下把眼睛哭瞎了。从那时起,秦丽便独自照顾着从白昼到黄昏、从黑夜到星辰、从深秋到初春、从暑热到冰霜的距离。
外婆追随外公去见他们梦中的祖先后,秦丽的记忆就开始模糊不清。秦丽不记得她是怎样在挨了两天的饿后又吃饱饭的,不记得那个称为“爸”的未曾谋面的男人为何出现在她面前,不明白孤单已久的她何时多了一个亲姐姐,不知道她是怎样搬进一个新家的。秦老爹想起从未给她起过名字,问外婆叫她什么,她怯生生地回答“丽丽”,秦老爹便在给她取名叫秦丽。
秦老爹在过去十年的沧桑里立下毒誓再不碰烟酒,握着锄头过了十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攒了一笔小钱,供秦丽姐姐上完中专。姐姐进城打工,每个月寄回一笔小钱,于是秦丽读完高中,又考上了大学,到南方一座繁荣的城市,为新的生活而打拼。不久后,秦丽和一位大学同学结婚,有了一个胖嘟嘟的小女孩。未来的一切宛若晨曦般美好,在秦丽眼前徐徐铺开。
秦丽和她的丈夫成了这座城市的中产阶级,在时代变迁的大浪中,用双手为这个小小的家庭打造出一个安稳祥和的港湾。秦丽本以为自己的人生在举目可见的远方不会有黄昏,有了可爱的女儿,一切都像初春的早晨。
“霜儿。”秦丽又想起了自己的女儿,喃喃说道。
忽然有一万根看不见的针,刺进秦丽的心窝。秦丽不怕苦难,不会为一点疼痛而流泪。但那个小女孩的样子忽然明晰了,笑盈盈地向秦丽走来,秦丽忽然感觉一切痛苦都被抛到九霄云外,不可思议、难以置信的快乐刹那间把秦丽的心窝填得满满当当。秦丽伸出手,想抓住那只也向她伸出的小手,空气却从指缝间淌过,成了一把冷酷的利刃,把眼前的一切击碎。
“霜儿!——”
“我的女儿——霜儿——霜儿——霜——儿——”
秦丽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