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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自登基十七年,虽朕薄德匪躬,上干天怒,然皆诸臣误朕,致逆贼直逼京师。朕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
这是朕最后说的一句话,朕没有料到,二百七十六年朱家王朝一朝葬送在朕手里,朕好恨!
朕的皇祖父厌恶父王,朕的母后又是父王龙游遗种的婢妾,五岁时母后即被父王借故杖杀,朕不恨皇祖父厌屋及乌对朕薄情,亦不恨父王对朕母子淡漠,但恨父王同为皇祖父偶然临幸宫女所生,如何竟无切身感受至斯,忍看子幼母殂父无情!
朕的皇兄登基之后,沉迷于刀锯斧凿,丹青髹漆,而不理国政,朕每每规劝皇兄,皇兄多以斥责,朕只好韬光养晦,忍而不发。
本朝旧例,凡廷臣奏本,必由皇帝御笔亲批,若是例行文书,由司礼监代拟批问,也必须写上遵阁票字样,或奉旨更改。可恨那司礼监秉笔太监魏忠贤先是引诱皇兄陷于木工,后每趁皇兄引绳削墨得意之时,将那急切章疏奏请定夺,皇兄往往不耐道知道了你们自己看着办。
魏党之流便得以窃国笔而败国运,大肆横征暴敛,诛杀异己党派,祸害天下百姓,甚者诸臣称魏阉人为九千九百岁,黎民道只知九千岁而不知天子,各地修建魏氏生祠,更有谗媚欲将魏忠贤与至圣先师孔子并列庙中,此朕一一收在眼中。
皇兄的疑心太重,我们兄弟从小生在帝王家受的却是白眼,吃的都是苦水,因此也并不怎么信任除了相依为命的人之外的其他人。但偏偏抚养他长大的乳母客氏,恰恰和魏忠贤是一对凶辣残忍的奸夫毒妇,两人在皇兄即位后仗着关系愈发肆无忌惮,一步步从肆虐后宫经营到顺昌逆亡。
天启四年皇兄听从谗言杀了他一手起用的坚持三方布置策的辽东经略熊廷弼,被后金军攻破广宁及其周围40余城,同年荷兰人又登上了台湾岛,两年后更发生了王恭厂大爆炸,京师两万余人瞬间死绝,皇兄躲在龙书案下幸免于难,事后朕去探望皇兄,皇兄默然不语,下了一份罪己诏,同年京师和江北爆发大水,江北、山东、河南出现旱灾、蝗灾,一时间王朝内忧外患已是风雨飘摇。
但上天的震怒远未结束,天启七年,皇兄与魏忠贤一干人去西苑湖水深处泛舟游玩,不慎落水,从此落下一身病根,每况愈下。后有尚书霍维华进献了一种名为“灵露饮”的“仙药”,因其味道清甜可口,皇兄便天天饮用,以致得了肿胀病,逐渐浑身水肿,最终卧床不起。嘿嘿,霍维华和魏忠贤从同郡交好到门下走狗,其人凶残其狗也阴险,只是可怜皇兄不久就一命归西,偌大一个担子压在了时为信王的朕身上,朕也没有想到临死前皇兄一直牵挂的便是朕和皇嫂张皇后。
后来得知魏忠贤这条恶犬旧时欲加害皇嫂,他的亲信王体乾提醒道:“主上凡事愦愦,独于夫妇、兄弟间不薄,一不慎,吾辈无遗类矣。”魏狗于是不敢轻举妄动,而朕当时又只是一个毫无权势的信王,所幸皆未被魏狗所害,细思乃皇兄之故也。
朕登基之后,牢记皇嫂嘱咐,入宫之夜一夜未眠,取宦官之剑以防身,不吃宫中食物,只以袖中私藏的麦饼为食,只望那宫女轻罗小扇扑流萤,听尽更声看月明,想起皇兄昔日音容笑貌,手足同心,不由泪流满面。皇兄年方廿二,正值意气风发、开疆辟土之庚,本应享尽人间荣华富贵子孙绵延福泽,但终究敌不过三百年国祚溘然长逝。
朕不怕,朕要连皇兄那份未完成的伟业一起活下去,皇兄丢下的朝政,朕来扛起,皇兄杀过多少忠臣,朕便杀多少奸臣,皇兄在位时失去的土地,朕要抢回来,皇兄吃过的败仗,朕要其都尽扬大明旗!
朕深谙小不忍则乱大谋,是以魏狗以美人惑朕,令小太监持迷魂香藏于复壁害朕,假意上疏要停止全国建造他生祠,朕但忍而不发,待时而动。
多行不义则众叛亲离,朕也没想到三个月后竟然是魏狗党羽率先发起内难,御史杨维垣上疏弹劾魏狗门下的“五虎”之一崔呈秀,朕趁机废崔兵部尚书一职,乃断魏狗一臂。
诸臣大多见风使舵,见朕有意制衡,倒魏奏折雪花一般飞来龙书案,朕一遍遍地看,批阅到深夜,内侍不忍看朕二十岁便白了头,但朕怎么可能停下?自古帝王多无情,不过是像皇兄一样有情却被情误罢了,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天下观天下,朕要做的,是一个划时代的大手笔!既然如此,对自己狠一些也是自然不过。
自此魏狗常常在朕面前哭诉,朕但且阅奏折且笑,并不表意。
半月之后,倒魏舆论汇聚到了一个顶点,终于爆发了。海盐县贡生钱嘉征上疏仿姜子牙曝魏忠贤十罪:一、并帝;二、蔑后;三、弄兵;四、无二祖列宗;五、克削藩封;六、无圣;七、滥爵;八、掩边政;九、伤民财;十、亵名器。
朕把魏忠贤传到跟前,当着他的面令太监宣读此疏,魏狗震恐伤魄,连滚带爬向朕引疾辞职。朕准了,他若是老实当个富家翁,朕看在昔日情分还可饶他狗命,然而魏狗出京竟敢带卫兵千余人,大车四十余辆,当真贼心不死。
朕把权力从魏忠贤手里抢了回来,他自然只能任朕宰割,朕一道谕旨令锦衣卫将魏狗缉拿归京,魏狗半路羞愧绝望自缢身亡。朕一鼓作气,清扫阉党,平反昭雪,完毕之时,皇兄逝世半载矣。
天启七年十二月,朕终于替皇兄和黎民百姓报了仇,结束了过去的恩怨,现在朕要开辟属于自己的天下!
新的一年,朕定的名号叫崇祯,崇乃至高,祯为吉祥,朕要创立一个太平盛世,百姓衣鲜食足,百官得其正职,王朝昭光四海!
朕第一个起用的人,叫袁崇焕,朕把尚方宝剑交到他手里时,这个人眼里露出了诸侯剑一般的锋芒,缓缓道:“臣可以五年复辽。”。后来,这把剑割伤了别人,也割伤了他自己。
朕依崇焕之计,倾全国之力打造了一条固若金汤的宁远防线,后金军但能望城兴叹而已,但这其中付出了多少代价,只有朕知道。
崇祯元年,全陕天赤如血,钦天监向朕道是旱魃出世,赤地千里,果然陕西全年大旱,而广宁塞外绰哈、诸穆图、固项及蓟镇喀尔沁等三十六家,每年皆受赏,朕不得已下旨革去诸部岁赏,用以赈灾,于是诸部归降后金,全然不计我朱家待他们二百年不薄!又听闻汉南有起义者四百余人,纠结叛党三千人,入略阳,逼汉中,甚至一度捉获关南道中军王道成,朕硬是没从辽宁前线调回一兵一卒,将叛党击溃。
崇祯二年,户科给事中刘懋上书“请裁驿站冗卒,岁可省金钱数十万。”,朕准了,看着铜钱仅有薄薄两三层,金银只有一角灰尘遍布角落的国库,朕实在不想向已经颗粒无收两年的陕西再加征税收。朕的本意是好的,后来方知下面的官吏非但停了驿站让大量士兵失业,更变本加厉私加了赋税,激得数千人叛变,他们的首领据说是叫李自成,此人颇有军事头脑,朕不得不重视。
朕把杨鹤从左都副御史拔到兵部尚书去总督镇压叛乱,其时商洛道参政刘应遇已先击斩王二于白水,又追斩王大梁于汉南。杨鹤到任后,督军不利,农民起义军日益增多。朕最恨的就是无能之辈,徒为国蟊,是以朕听闻崇焕到东江拿尚方剑把那个假称捷冒功的毛文龙给斩了之后,内心恨不得拍手叫好。
崇祯三年,后金皇太极举兵数十万分别进入龙井关、大安口,朕令崇焕统领指挥各地援军,所经过的蓟州、抚宁、永平、迁安、丰润、玉田各城,都分兵留守,孰料后金军越过蓟州往西,直逼京城,崇焕四面列阵,杀伤后金军千余人,更是一炮轰中皇太极之父努尔哈赤,后金军惊慌失措,听得朕独自在宫中大浮三白!
同年孙承宗收复京东四城,本应是喜上加喜,但被俘虏的后金杨太监所言袁崇焕与金有密约让朕心头起疑,时督粮道参议洪承畴已诛杀陕西叛党首领王左桂,后金军亦退避三尺,暂无外忧但虑内患,朕暂将袁崇焕扣押牢中,看其人是否藏私。
朕万万没想到,倒袁风潮竟一如当初朕倒魏的盛况,大抵是朕对袁崇焕早前太过信任,令其包揽军中大权,激起朝臣不满,愈来愈多的廷臣上疏抨击袁崇焕“擅主议和,专杀大帅(毛文龙)”,朕此刻亦是骑虎难下,有心令袁将功抵过,但叛国之罪名朕实在无法给他清洗,因为朕也看不清,他心里是怎样的想法。
朕在夜里一遍遍翻来覆去,想我们兄弟父子当皇帝以来,有多少臣子是可以完全信任的,谁是忠臣,谁是奸臣,皇兄当年杀的是否都是忠臣,朕任用的是否都是忠臣。想到夜深索性披衣坐在寝宫门槛处,屋檐露水点点滴滴透人心凉,原来要扛起一个王朝,是这么艰难而且必须谨慎的重任,无怪乎皇兄选择了木工来逃避,但我的身后,已空无一人。
朕还是杀了袁崇焕,亲手折断自己的剑,来安抚那些动辄以告老还乡胁迫朕的百官,朕现在,缺忠臣,更缺能臣。
百姓们说朕是昏君,朕只是浅浅一笑,为大事者不拘小节,身后之名又如何?朕和崇焕都明白,王朝的廷臣们不管是借了后金的东风,还是来个莫须有,都会想方设法把崇焕扳倒,表面上是臣臣之争,实际上因为崇焕是朕的左右臂,还是君臣权力之争。罢了,朕真的不想再因一人,而杀千百人了。再杀下去,王朝就成一个空架子了,朕也只会变成一个结网自缚的无用蜘蛛。
崇祯八年,惊闻陕西叛军南下攻克皇太祖的龙兴之地凤阳,掘朕祖辈之明皇陵并焚毁。朕大怒,调兵八万进行围剿,自此全国围剿农民叛军始。朕思前想后,垂泪下了一份罪己诏,朕治理不力,使先人蒙羞,兼之天下大旱八年,恐为上天之怒,朕殷切盼望,天灾也好,人祸也罢,都不要在朕的国家继续下去了!
崇祯十五年,六年前正式建朝国号为清的贼军围困松山,距离朕的京师仅一步之遥,朕命顺天巡抚杨绳武督师救洪承畴,又派兵部侍郎范志完,皆敛兵不敢出战。副将焦埏赴援,刚出山海关即败。城内副将夏成德乃遣子至清军做人质,与清军相约攻城日期,己为内应。清军至期攻之,城破。
朕听闻洪承畴,祖大寿被俘降清后,并不觉得如何失望,倒不是因为他们之前有大功于王朝,而是朕自从杀了崇焕以后,已经不再完全信任一人。
朕听到农民叛军首领张献忠攻舒城时射书劝降,编修胡守恒烧其书于城上,城破人亡,但微微叹气。
同年庐州、罗山、锦州失守,但让朕震惊的是农民叛军李自成围困开封半年余,开封巡抚高名衡等商议后,打算决朱家寨口河灌李自成军。李自成知之,移营高地,亦驱难民数万决黄河,河水自北门入贯东南门出,水声奔腾如雷。城中百万户,皆被淹。朕当时目欲泣血,为人君者至此实在无颜对天下百姓,监察御史吴履中上疏论朕两大罪,朕但默然,下了第三份罪己诏。
兵部尚书陈新甲与清暗中议和,朕默许了,但责令其保密,后议和事泄于外廷,言路大哗,朕只得将其处死,以平众议。朕之前的兵部尚书杨嗣昌也同朕商讨过议和之事,但一旁的卢升象立即道:“陛下命臣督师,臣只知战斗而已!”朕只能辩称无议和之事,后升象战死沙场,朕心中暗叹:为何忠臣无能,朕有千金何处可买千里之马?
崇祯十六年,京师,天津爆发鼠疫,死者十有四五,城为之空,朕非但无兵力镇压叛军,连百姓也未能护得周全。李自成部趁机克襄阳、荆州、德安、承天等府,张献忠部克蕲州、黄州。李自成攻陷承天后,钦天监博士杨永裕投降,称天文、地理、礼乐、兵法俱该治,请发掘朕家皇陵显陵。天可怜我朱家,叛军开掘时倏声起山谷若雷震,叛军大惊乃止。
同年张献忠于武昌立国,竟有二十一州依附,朕日夜不寐,但求良将而不得,天下人心惶惶,皆道大明气数已尽。
朕让吴三桂入山海关驻守,成为拦在京师与李自成之间的最后一道防线。
但没成想,清军绕过了宁远,打下后所,前屯卫,中前所,山海关腹背受敌,朕勉励三桂守关。
崇祯十七年,鼠疫继续爆发,京师已是十室九空,保定巡抚徐标入京觐见,道:“臣从江淮而来,数千里地内荡然一空,即使有城池的地方,也仅存四周围墙,一眼望去都是杂草丛生,听不见鸡鸣狗叫。看不见一个耕田种地之人,像这样陛下将怎么治理天下呢?”
朕一方面在宫中作佛事祈福,一方面封吴三桂为平西伯,把在宁远手拥重兵的他调来京城护卫李自成的攻击,只可惜他还没赶到,京师已然陷落。
其实朕早该想到的,三月十五日,叛军包围北京之时,太监曹化淳说:“忠贤若在,时事必不至此。”朕想的却是:“崇焕若在,时事必不至此。”
三日后,李自成攻入了北京,朕登上景山,远望城内连天烽火,不由垂泪:“苦我民耳”。太监和百官们劝朕投降,朕怎么可能投降,朕,是大明的天子!
朕心知大势已去,回宫立诏,将太子们送往外戚之处为朱家留一丝香火,至于女眷为免受玷污,朕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们在朕的催促下自缢,到皇嫂那里时,朕实在开不了口,皇嫂隔着帘子拜了几拜,随皇兄去了。朕此刻胸中悲痛,非常人所能体会。
朕从东华门,齐化门,安定门都无法突围而出,最后在前殿鸣钟召集百官,却无一人前来,不由想起成祖之训:“天子守国门”,成祖当初把京城设在北京,就是以天子的气魄镇守边关,历代皇帝把女真族挡在山海关之外两百年,使我大明子民安居乐业。
如今朕无能守护山河,致使天下大乱,生灵涂炭,乃朕之过也。而朕,此刻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死于社稷之下。如此,后人至少能记住我大明皇帝“君王死社稷”之名,九泉之下面对列祖列宗,朕尚不万死莫辞。
朕又想起崇祯元年,朕刚刚清扫阉党完毕,意气风发,欲大展手脚,有所作为,经常连夜批阅奏折,以至于有天去拜访祖母刘太后闲聊时,坐着睡着了,醒后身上多了条毯子的温暖。如今想来,朕在位十七年,天下大旱不止,鼠疫爆发,蝗虫肆虐,根本说不上什么“至高的吉祥”,唯有此,应在朕身上。
朕闭上眼睛,又想起皇兄,两人小时候的嬉笑打闹,母亲的愁眉苦脸和推让菜盘子,不由心酸又心喜,抱着能很快团聚的期望,朕脱下左足磨损已久的朝靴,把满身的疲惫留在景山上,轻轻套上了白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