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穹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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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荡的星辰宛若一道长河,横亘在无边无际的夜幕上。仿佛无数颗璀璨的明珠,缀在毫无遮拦的夜空里。
丝音坚信每一颗星星,都在夜空中有着属于它自己的故事,在无数个不眠的夜里,闪烁着不灭的光辉。
夏夜的气息带来所有欢乐的记忆。那无数件往事,如浮光掠影,一个瞬间一个瞬间地在丝音脑海中出现,映着他们的音容笑貌,映着那个小小丝音所有的美好、苦涩、激动、愤怒,还带着栀子花清甜一样的味道……顷刻间又化为袅袅青烟,成了渺杳的夜空的一部分。
丝音又低下头去,一声叹息,只有她自己能听得见。草丛中还有蟋蟀不知疲倦地歌唱,不知是在等待哪个属于它们的梦中情人。
丝音的思绪又回到她人生中走过的无数个上午,那早开的紫罗兰、含露的栀子花、优雅的郁金香、鲜嫩的月季花,在丝音的童年里绽放着美好。轻轻凑上去,小心地呼吸一口,馥郁的芳香,便在脑海写满来自世间的温柔与和蔼。
她从小就知道自己的嗅觉极为敏感。花香流于表面,让人眷恋却无法告诉她更多。丝音成长了,便开始探索世间各种微妙的气息。
除了雨之外,再也没有任何一种气息,能与夏夜的气息媲美。这种气息是无法用语言来描述的。
丝音心想。
或许……它就是再普通不过的草木的气息吧? 但它却承载着自己所有最快乐的记忆。
所有的一切都曾真真实实地存在过,丝音还身处其中。太真切了,真切得令人怀疑一切是否只是某个长长的……很多个故事连起来的梦罢了。
当丝音身处其中的时候,丝音究竟在哪里呢?
丝音觉得自己仿佛走入了梦境,在梦境里生活、成长,就像她本来就属于这里一样。某天悄然离开了梦乡,连她自己也没有知觉。回想起一切,就像是放电影,讲述梦中的故事。一切都历历在目,伸一伸手,却破灭了。
“如果这世间真的会有一个名为“梦乡”的地方……只是它在每个人的脑海里呈现出的样子截然不同……那它究竟会在哪里呢?天涯海角?……不,世界是没有尽头的。即便找到了某个称为世界尽头的角落,又能离我有多远?“
丝音一直知道,她的梦乡里有一片花海,不知名的紫色花朵在风中轻轻摇摆着,它的气息与夏夜的气息相差无几,但它却多了一种花香,那是魅惑的香,令人沉醉,那片花海似乎将整片夜空染成了深紫色,其中镶嵌着的月亮散发着柔和的光芒,正好能让丝音看清楚梦乡中的一草一木。但这样说又是不准确的,毕竟没有人可以在梦中将一切看得一清二楚。
远处是小孩子们嬉闹玩耍的声音……只有嘻嘻哈哈与不时的奔跑声。多么纯粹。多么世俗的惬意,又是多么纯粹的惬意。曾经那个嬉闹声,是属于她们的啊。
多年前的那些夏夜里,她曾在院子中的路灯下与小伙伴们玩踩影子的游戏;她曾会在院子里四处找废弃的盒子装水与食物喂一只坐在墙上的野猫;她曾将砖头摔成小块,在地上或者墙上作画,一场雨,便会将一切又冲刷得干干净净。
但那又怎样呢?那时候,她拥有这世间所有的快乐。然而那些美好的时光,是不可能重演的,就像时间永远不可能等待旅人一般。
“我在这世上活着,没有什么渴求,小的时候不懂事,自然就没有。长大了因为心智的缘故,依然无欲无求。天地万物的德行,让我徜徉在人世间,而不单单是自己活着。虽然曾经的那个文丝音已经死了,这个文丝音只是继承了她衣钵和姓名的另一个人。”
丝音坐下来,靠在一棵树的树干上,这份熟悉入骨的气息,让她血液里的什么因子开始疯狂地涌动。
丝音想起了那举头见燕雀,低头见虫蚁的岁月里,缠着爷爷,爷爷对她的告诫。天地四方,广阔无边,心中常存敬畏之心。鬼怪存在于这世间,但是没有必要惧怕他们,他们只是死去的魂。也曾有过自己的故事,哪怕在这世间显得那样微不足道。也曾是有思想、有情感的生灵。遵从着自然法则,或许是因为人世间的法度,或许是因为冷暖无情,或许只是日子尽了,要交还这租赁了一辈子的身体,在某个平常的日子里永远闭上了眼睛,从此灵魂与身体分离。身体献给皇天后土,灵魂就在世间飘荡。没有烦恼——没了值得牵挂的东西也不用担心活着时的生老病死,没有疲劳——想去往何方,就能出现在世间的任何一个角落。
不要惧怕鬼魂——他们是你将来、也是每个活在这世上的人终将成为的模样,现在的你也是曾他们记忆深处里,某个阳光灿烂的下午的模样。如果你见到了鬼魂,请向他们行礼。他们是你的先人,他们的阅历远比你要丰富。他们连死亡都知道是什么样的,还会有我们普通人的区区喜忧?如果鬼魂向你打招呼——如果可以,就和他们交谈一番。
“不要自己去,万一去到了天涯海角,回不来了怎么办。”爷爷说。
“天地四方,危险四处都是。活着,你我相互陪伴……这真是最好的。”爷爷说。
“我害怕你去到了遥远的东方,烟瘴的南方,荒凉的西方,寒冷的北方。那里不适合你我这样的活人居住。当然,可能也不适合死去的人。“爷爷说。
爷爷还是结束了他的旅程,开始了新的旅程。只是不能陪着丝音了。
丝音什么都想了起来。
丝音站起身。走进了一大丛一大丛郁郁葱葱的芦苇。
风不时吹过,芦苇就不时摆动。细小的种子带着绒毛,飘扬上蓝天。
小河淙淙地流淌着,几只水鸟飞入云霄,在空中拐了一个漂亮的大弯。
丝音再也忍不住了,轻声吟诵起来:
爷爷啊!请你回来!
不要去那遥远的东方。
那里的人像山崖一样高耸,会捕获您的魂魄并食用,
十个太阳轮流升起永不喘息,能把金子变成水,把石头变成玻璃。
不要去那里!您的魂魄无依无靠,一定会被消融。
回来吧!爷爷!不要去那遥远的东方。
一只吃草的马鹿抬起头,望见了丝音,好奇地歪歪头,又低头吃草。
丝音背过身子,望向小河流去的方向。
爷爷啊!请你回来!
不要去那烟瘴的南方。
那里的人尚未开化,在额头上刻诡异的图案,把牙齿涂成黑色,面目可怖。
活着的人到了那里,就会被抓去祭祀他们淫乱的神。
他的骨头,也会被剁成酱。多么可怕!
粗壮的蛇像那里的草木一样繁多,硕大的狐狸遍地都是。
毒蛇有九个头,来往迅速,趁你不注意就能伤害您。
甚至吞吃掉您,为他戕害下一个人提供力气。
回来吧!爷爷!不要在那驻足,迷乱了双眼!
丝音往河岸上望了一眼。木槿花已经开了,雪白雪白的,香气怡人。
爷爷啊!请你回来!
不要去那荒凉的西方。
那里都是流动的沙子,没有可供生灵立足之地。
不小心掉进了满是雷电的可怕深渊,就再也回不来了。
哪怕侥幸逃出,举目所及,尽是空旷的沙漠。
红色的蚂蚁像大象一样大,凶猛无比。
青色的马蜂聚集成群,肆意攻击孤独的魂魄。
没有粮食可以生长,只能吃干涩的杂草以度日。
那里的沙土深不可测,一旦深陷其中,就会腐烂。
竭尽全力寻找水,也一滴都无从收获。
我害怕您无依无靠,我害怕您无法歇息。
回来吧!爷爷!不要去那荒凉的西方。
丝音在草地上跪下,头俯到地上,两只手无力地搭着。
回来吧!爷爷!不要去那寒冷的北方。
层层厚叠的坚冰成了山峰,白茫茫的雪遮天蔽日。
回来吧!爷爷!您可是我的爷爷啊!
丝音躺下来,双眼望着天空。
云朵懒洋洋地,变幻出各种形状,但是从来没有为了变成什么样而变化。
恰好这边被风吹了一下,就歪了一点;那边和别的云碰在一起,轻轻地抖了抖。
爷爷好像也是天边的一朵云,正在对她微笑。
还是那样和蔼、慈祥,从不做作。
“若那是我的爷爷,那我也没有什么可担忧的了。“
生而为人,究竟为什么活着?
活着本身是一个目标,还是一个大的循环的一部分,像水和空气?
爷爷生前四处游历,有那样多的故事。
爷爷的生命就是一个故事。爷爷离开了我所生活的世间,到别处去继续他的故事。
我也是这么一个故事,单单属于我的。
性别?梦想?责任?职业?……丝音突然觉得眼前有点眩晕。
好像什么都平淡无奇了。都只是一场不醒的梦。还是说,死亡只是让爷爷醒来了,看到了梦中每个生命本来的样子?
可丝音真的有点想念爷爷呢。
不知,这苍穹之下,当一切都学会了遗忘,是否仍有一片天地,愿承载并守护着我们所有的欢声笑语?而我们所挚爱之人,又是否会在那里守候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