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巧,爱坐的位置已坐了人。乔琦半昏睡的眼寻觅着合适的位置,目光落在了另一张靠窗的桌上。这家咖啡馆的装潢并不算特别,要说特别之处,那就是它的内里实在太暗,悬着的纹理粗糙的玻璃吊灯,酒红的、牛油果绿的、绀色的,是洞穴里一只只幽幽窥视的眼睛。待在暗处令她感到安全,她放下了连帽衫的帽子,解下口罩。
她花了许多个夜晚,隔窗看对面十字路口重重叠叠的人脸,熄了几笔画的招牌灯字,新装的刺目的广告屏。繁华路段新新旧旧的灯,宛如土质肥沃的泥墙上生得拥挤的植物,放肆的、衰颓的、炽热的、枯冷的灯光在走动的人群中滚动。乔琦总是这样凝眸注视着,直到那张脸出现。她就像一只对天敌保持高度敏感的动物,总是不费吹灰之力地,察觉到耸动的树丛背后那个令她慌张的存在。
乔琦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太苦,是忘了下糖,遂倒光一整包,又拜托服务生多要一包。回转过头来的时候,她发现等的人已经来了,正等红灯。男生和女生都着一件薄款运动外套,是浅蓝色和浅粉色的情侣装。女生似乎在发着脾气,男生则低着头不知有没有做声。乔琦胸中畏畏缩缩的快乐冲撞出来,她屏息注视着他们,只见女生平复了自己的情绪,镇定地脱下外套,将其轻轻塞进一旁的垃圾桶。
好好好!乔琦感觉自己可耻地笑了。
女生的目光扫了过来,却不是看她,她的心咯噔一跳——黄翩翩瞪视着的分明是她往常坐的位置!乔琦下意识罩上了帽子,可是来不及了,那双天敌般的无情的眼睛已经望了过来。
乔琦生得极美,但知道她的人都不由得心想:哎,可惜。她的脸曾被酒醉的继父持刀划出一道口子,口子生了疤,像完美无缺的天衣上缝得突兀的补丁。人们最喜欢用热切的眼光打量的,不正是完美和残缺,披着羡慕或同情的外衣,注视得理所当然。而她理所当然地戴起口罩,在屏障背后畅快地呼吸。
乔琦长得像妈妈,头发是黑色的自然卷,是墨汁作的云雾,缭绕在额前、耳垂边和略欠圆润的肩上,还有那线条流丽的鼻翅和薄薄的两瓣红唇,都美得恰到好处,可惜她的眼睛是两颗看不出情绪的玻璃珠子,美则美矣,毫无神采。当然,这没有人在乎,西子捧心也是美的,只要美就够了。只是再美丽的容颜也会在时间的流逝中枯萎,皱成巴巴的一朵干花,像她的妈妈,老得那么快,老得不像样,继父看妈妈时的那种嫌恶的目光使乔琦过早地为老去的自己忧虑。
“乔琦,你看……喂!”同桌突然碰了碰她的手肘,抬眼,只见一个涂了一脸粉色药水的女生一边跟人说着笑,一边走过走廊。乔琦不由得看呆了,那女生大概患了皮肤病,厚厚的药水结硬成片,覆在一个个隆起的包包上,乔琦的手指动了一动,她怎么像没事人一样,怎么可以?
同桌嘴欠,小声嘀咕:“红豆冰棍。”
不要责怪我把这样一件小事截成一小段一小段让诸位去看,这是乔琦日后千百次回味的初见。照理说,两人应该是碰过面的,但这对乔琦来说,又确确实实是初次见面。她总是无意识地看,无目的地注视,以此回应下雪般纷纷覆在身上的目光,徒然熙攘的走廊,是在这一刻才迎来了某人的造访。
那女生听见了,折返回来,正欲开口,突然被一旁的乔琦吸引住了,她的目光在半空中飘了一下,像衣袖扫过的一阵风,轻轻拂过乔琦的脸。乔琦是静止的,是画,是玉像,是水中幻影,这一眼仿佛掷入水中的一颗石子,有什么瞬间崩溃了,涟漪四散遁去,留下一个脸红的少女。
女生抿嘴瞪了同桌几秒,没忍住大笑起来:“倒还真是很像!但你也太刻薄了,我的心铁打的?”他们仿佛很熟,得罪人的只讪讪一笑,被开罪的也似乎并不放在心上,笑笑走开了。
半晌,“她、她是谁?”
“黄翩翩啊,就隔壁班的。”
黄、翩、翩……她心下默念。
同桌的注意力复又回到自己原先玩的美少女卡牌上,他念了几句乱七八糟的咒语,随手一指,选中了一张,又向乔琦借粉色马克笔。
“呐,这个就是黄翩翩啦。”卡牌上的女孩笑得灿烂,站立在一片花海之中,扑面的风抚开她的发,一张不加修饰的脸坦荡地露了出来。同桌小心地将女孩的脸涂成粉色,又用红笔在脸颊点了几笔,他自己瞧着觉得怪滑稽的,噗嗤笑出声。
“哪个是我?”乔琦问。
同桌把上完色的卡牌翻到背面,画面上,浓黑的河面上浮出一个白得出奇的女人,乍一看她是伸出两只绝美的手捂住了自己的脸,细细看下,倒像是在竭力把自己按向身下的急流。见乔琦没有作声,同桌立马把卡牌收起来:“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绝对,绝对没有任何不好的意思!”又合掌做了个求饶的动作。
乔琦眼看黄翩翩穿过人行道,不是以以往那种轻捷欢欣的脚步,她心神不宁起来,啊……好想走,不直面黄翩翩是最容易的做法了。她戴上口罩,只觉手心脚心都在冒汗。可是当初那样做,不就是为了到这一刻赌一把?赌输就输了,坏事已经做了,况且无论做与不做,到头来都是一个悔字。没有差别。
乔琦深吸一口气,放下帽子,解下口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