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感觉自己沉睡了许久。
入眼是白色的天花板,视野内有着黑色光圈,一种眩晕感使我感到恶心。我将目光向下移动,看见了穿着规矩的护士,她正站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我,眉眼弯弯。
大脑一片空白,我无法想起任何有关之前记忆的碎片——手足无措。我的脊背上开始出冷汗,使那质地并不好的病号服紧紧的贴在身上,
也许是我的脸色不好,女护士有些担心的看了我一眼,皱起眉问道:“怎么了?”
“啊……”我张开嘴,但只能发出断续的,嘶哑的声音。“我想不起之前的记忆了。”
她的脸上始终是那抹柔和的笑容,轻声对我解释着:“没事,这都只是药物的作用而已。过不久你就能想起来了。”
我抬了抬手臂,这副身体明显是太久没有活动了。我甚至能听见来源自其深处,骨头之间相互摩擦的声音。
“别动,你还打着点滴。”
我斜着眼看向自己的手,被按在药盒纸板上,依稀能看见青紫色的针孔。
我开始安静地平躺在床上,只留眼珠不停地转动着。病房内的一切都很正常,白色的天花板,简单的病床,只是在天花板的一角裂开缝隙,一个眼珠紧紧的盯着我。
“出现幻觉也是药物的后遗症吗?”我看着那只眼睛,显然在知道自己使用的药物会有一定的副作用时,我冷静了许多。
“是。”她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柔和的笑容越发僵硬,最终像是硬生生挤出来的一样。“伴随着之后的服药就会慢慢消失的。”
看她的样子,很明显是个新人,或者并不知道我的用药到底形成了怎样的后果。我在心里如是想着。
走廊里响起一阵脚步声,女护士小跑出去,病房再次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宁静之中。但好在她不久后就回来了,抱着垫板和一些纸张。
(二)
医院的生活难免枯燥,整日对着洁白的天花板亦或是浅蓝色的墙壁,这些柔和的颜色并不能抚平我内心的躁动,我甚至感到自己像一只生活在阴暗角落之中的菌类,继续持续这样的生活,我会长出一身的绒毛。
当然护士小姐突然多出一项工作,她开始在那天带回来的垫板上写写画画着什么东西。我没有过问,毕竟这也许是工作之一。
那微乎极微的乐趣似乎都来源于我的幻觉,这不免令人发笑,但事实确实如此。那一只混浊的眼睛蜷缩在天花板的裂缝当中,眼球时不时地做着伸展运动,然后转上那么一圈。
女护士拿着药瓶进来,当她发现我一如既往地盯着天花板的那一角时,颇为关切的询问了我感觉如何,并提议让我过几天下楼看看。
我敷衍的应了一声,目光仍是聚集在那一角,那只眼睛着实熟悉。在前些天时,我每每想要在记忆中寻找就会引来一阵晕眩。但在一个星期的治疗下,我已能在脑海里想起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在一个星期前近乎被我淡忘的母亲。
这个结论让我深深地感到愧疚,另一方面也更加激化了我对于这幻觉的探索欲望,问号一时间遍布在我的脑内,纠缠着我的思绪不放。
(三)
我提着自己的行李箱,在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口袋中的手机振动着发出令人不悦的声响——大概是死亡重金属一类的东西,极富有节奏感的鼓点配合上男人嘶哑的嗓音。我掏出手机,屏幕忽明忽暗,一个字被刻意加粗。
“出院了?”
电话那头的女声有些干涩,像是大病了一场,还染上了些许的哭腔。
“出院了出院了。”我的语调刻意上扬了些,甚至故意将声音放大让她能确信我已经出院这个事实。“妈,你别担心我了。你最近工作那么忙,我看你也该歇歇了。”
“我看你在医院里待了那么多天,要不回家我给你做些吃的补补。”
我能听见电话那头她的咳嗽声,伴着短暂的笑声,我能想到她那张衰老,且布满皱纹的脸上挤出来的笑容。
“不用了,妈。我可以自己照顾好自己。”
要做一个让人省心的孩子。
(四)
我回到了暂住的地方——一个阴暗潮湿的出租屋,我在心里暗自埋怨了一下之前的房客。
先找个地方放行李吧,我这样想。
但令人感到失望的是,几乎所见之处都有类似于食品包装袋类的垃圾,散发着令人感到恶心的酸臭味,不只是眉毛,甚至于我整张脸上所有的器官都像纸张一样被揉到一起。
桌子勉强算得上干净。我将箱子横放在上面,然后开始着手收拾这间屋子。
我拎起一袋垃圾丢进桶里,屏住呼吸并用墙角里的杀虫剂在屋里胡乱喷上一阵——既是为了不知道会从哪个角落中窜出来的蟑螂,也是为了去掉这股难闻的味道。
拉开窗帘,让阳光闯进这个被黑暗占据着的屋子。打开窗,让清新的空气带走这个屋子里残存的气味。
我抬头,看见了医院里天花板上的那只眼睛。
这幻觉还会跟着过来?
想到这里,我下意识的走到桌子前拿起那各色的,让人着实感觉眼花缭乱的瓶瓶罐罐——当然也包括纸盒。
认真阅读过使用说明后,我拿出几粒就着水囫囵吞下,我意识到自己似乎不该将几类药物混合在一起食用,头昏昏沉沉像是刚起床时的状态,视野里无论什么都被一圈黑色的东西笼着看不真切。
一步三趔趄。为了避免自己倒下我拉了个凳子坐在房间的一角,打量着那只眼睛——那确实是我在医院里见到的。同样的蜷缩活动在天花板一角的裂痕里进行着伸展运动,目光精准的聚集在自己身上。
简直是个活脱脱的监控。
我为自己刚刚想法而感到滑稽,平躺在床上,我的头有些疼痛,但一些无法拼凑组合在一起的零碎画面开始出现在我的眼前。
这大概也是幻觉,我想。
画面里的我穿的破烂,牛仔裤被剪上一个又一个的窟窿,最后索性只留两侧的布条。胳膊上有着奇形怪状的纹身,周围的人吞云吐雾,当然我也是其中一员。
我不屑的嗤笑着画面里自己的窘况然后撸起了自己衬衫的袖子,但是出乎意料的,我的胳膊上有着或轻或重的印记,与画面里的纹身完美的重合在一起。
(五)
我在家里短暂的修整了几天,随着用药的次数增加,那只眼的幻觉逐渐退出我的世界,脑海里间断的画面被逐渐拼凑在一起,一切都回归了正常的生活。
我是一位品学兼优的学生,虽然这样说自话确乎有些自恋,但事实亦是如此,我的母亲为我的成绩感到无比的骄傲和自豪,同时我与同学相处的也还算融洽。
回到班级的第一天我收到了来自同角落的异样目光。也许是患病的时间太长,大家有些不习惯吧,我想。
校园生活像是一首歌的单曲循环,只每天都因听歌人的不同而带上了些其他的色彩。
那些异样的目光并没有随着相处时的增加而减少,反而逐渐积累着最终在一次课间爆发。
一个满脸雀斑的男孩和几个女生聚坐在一起,我没能听清他们究竟谈论了什么,但那句话确实是扎进了我的耳中,甚至久久不去。
“那个混蛋真以为自己做些假表现大家就会喜欢他?他还以为自己是那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呢!”
他说完后转头瞥了我一眼,冲我做了个鬼脸并竖起中指。我有些不解,不仅是这没由来的怨气,还有他话里的意思。
我回去打了个电话给母亲,向她倾诉了这一切,此时电话那头的母亲却狞笑着,她的声音变得尖细,我没敢继续听下去,赶紧挂掉电话并将手机关机。
(六)
梦醒了。
昨夜饮酒过量导致的宿醉让我的头至今还是昏昏涨涨,我方才意识到那些离奇古怪的经历只是一个梦,费力的睁开眼睛后,入眼的是那个熟悉的不能再过熟悉的地方。
布满污渍的天花板,潮湿阴冷的床铺上堆积着各种意义不明的新潮衣物,垃圾遍地都是,甚至蟑螂都不愿意在这地方多待一分一秒。
我勉强靠着墙壁坐起来,用打火机点燃一支烟,白色的烟雾在屋里蔓延开来,尼古丁没能让我暂时忘记这一切反而让我的负罪感再加一层。
脑海里时刻回荡着方才梦境中那个满脸雀斑的男孩讥讽的话语,我抬头看见桌上一张和母亲的合照,照片上的我也是满脸的雀斑。
我开始止不住的咳嗽,也许是因为吸烟,也许是因为心底升上来的一股恶寒。我开始感到浑身冰冷,并止不住的冒汗。
“你还以为你是那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
那个曾经的自己打破了相框,他站在我的面前歇斯底里地吼着,像是一记重拳打在我的脸上。我想要站起来给他点颜色看看,但奈何我刚刚站起便倒在了地上。
我彻彻底底的败给了现实。
(七)
学业加重,母亲工作的繁忙以及冷漠的态度成了青春期我的导火索,那种不被关心的感觉将我拖入了孤独和病态的海洋,我无法自救也无法向他人呼救。
我试图通过越来越优秀的成绩和老师的表扬来引起母亲的注意,但家长会母亲却一次都未曾到场,我气急败坏地给她打电话,她不耐烦地敷衍了我一句便挂断了电话。那声忙音就此回荡在我的脑海里不曾停歇。
于是我走上了另外一个极端。我开始吸烟喝酒甚至穿上那些奇装异服与学校里的混混一同打架斗殴。但直到现在尼古丁只会让我的嗓子感到干涩疼痛,并在我的心上再加重一层阴影。喝酒引来的只有永无止境的宿醉和铺天盖地的迷失感。奇装异服会让我感到恶心,打架斗殴时我甚至不敢上前。
同学投来异样的目光,老师不断的批评指责。母亲这回总该注意到我了吧,我想。
但母亲没有。她就像是那高高在上的上帝,她对我的情况了如指掌却不做出任何举动。她在用一只眼睛窥探着我,却不曾向我表露情意。
翻来覆去的相同的日子,这是母亲没有来联系我的第365天,整整一年。我在日记上这样写下。
(八)
宿醉的疼痛将我的意识再次拖回梦中,不过此时的我却是十分清楚自己在梦中的。
我看见自己站在那只眼的前面,我像是一个玩着幼稚游戏的孩童,我在眼的面前做出种种幼稚矛盾同时令人生厌的举动,我每做完动作后都会大声地对着那只眼喊道。
“你,看的见吗?”
我听到柔和的女声轻声唤着我的名字,她在我最后一次动作结束时回答道。
“看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