贬值的语言

　　来上海之前，我从未在如此高的大楼里，透过落地窗看夕阳。于我而言，透明的玻璃仿佛为傍晚的落日加上一层柔光滤镜，夕阳像是被驯服的动物，成为橱窗中展示的风景。星星、月亮在路灯的拥簇上登场时，渺小的我便可以顺其自然地沦为生活的观众。终于下班了——我站起身来，伸了伸懒腰，和早上刚到办公室时做的动作一模一样。

　　“飞扬，我手头有份材料明天就要了，可是今晚我女儿生日，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收个尾呀？”收拾桌面时，隔壁的小姿姐探过头来。

　　“好，小姿姐你发给我。”我只浅浅应和一声，又默默坐下了。在刚刚落下帷幕的实习期里，都是小姿姐在带我，我想不出什么拒绝的理由。

　　“好嘞，爱你哟！”小姿姐舒了一口气，感谢的话脱口而出。这是最为平常的一句话，和爱撒娇的前台姐姐聊天时可以听见，和其他同事午间看直播时可以听见，可当小姿姐口中“爱你哟”三个字不轻不重、不偏不倚地落在我耳朵上时，我仍没能反应过来——

　　“爱”，原来这么容易就能够说出口吗？最初听到“爱你”这个字眼，是刚上大学时，室友对帮忙占位置的我说的。当时，腼腆的我对突如其来的“表白”有些无所适从，只是讪讪地笑着。在我的记忆中，父母似乎都未曾开口对对方说过一句“爱你”。后来，我才知道，这个“爱”字的分量，与我所对应的那个所指不是等值的。它可以是“感谢”、“喜爱”，但它往往不是真正的“爱”。也是在临近毕业的时候，在一门仅供我凑学分的选修课上，一位老教授提到了类似的问题，我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个人和我有类似的不适应，竟然有一个人和我存在共鸣。当时，老教授意味深长地说：“我们的语言在贬值。”然而，我并不打算像个语言学家般探讨这现象背后的文化心理，更不想做一个对着言语习惯指手画脚的道德家。金钱在贬值，学历在贬值，一切都在贬值。语言也有它的经济性原则，贬值和简化难道不是一种惯性？我们用程度更强的词，形容不那么深刻的事物，或许更能产生一种感觉的满足。“绝绝子”、“笑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们的表达此起彼伏，我们的生活由此拥有了欢快的节奏。“我爱你”、“么么哒”、“宝我想你啦”，更为亲密的关系需要语言的润色。

　　没想到我竟然又一本正经地思考起了这个问题，唉，我觉得自己不是在抬杠，就是太蠢。任务栏上跳动着小姿姐的微信头像，我保存并打开了聊天框里的文件，着手处理起来。此刻的我并不孤单，仍有许多尚未结束实习的年轻员工像我一样留了下来。窗外的天空，从夹杂着紫的暖橘色，到渐渐晦涩的暗灰，直至彻底关机“黑屏”，色彩随机变换，完全就是孩提调色盘似的游戏。在巨大天穹之下来来往往、埋头苦干的我们，显得那么匆忙而无聊。结束工作后，看到小姿姐在朋友圈里晒出了女儿吹蜡烛吃蛋糕的照片，萌态十足。前台姐姐在评论区撒娇道：“亲亲宝贝。”我也情不自禁地跟帖：“姨姨抱抱。”

　　贬值的语言是真是假难以分清，但我的快乐是真的，这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