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日子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

——题记

奶奶已经去世半个月了。

开始收拾整理奶奶的遗物的时候，我发现了一张被奶奶放在老房子卧室衣柜最里面的一张已经破旧得不成样子的纸，上面写着的话语已经变得模糊不清，我只能隐隐约约地看清几个简单的字。

两姓婚姻，一堂缔约。

原来是奶奶和爷爷那个时候的结婚证书的证词，正当我在失神的时候，大姑走了进来，看见我拿着这一张破旧的纸，就开始嘟囔，把那些破东西都扔了吧，留着也没什么用。

我敷衍地笑了笑，却并没有扔掉，而是把这一张曾经倍受奶奶重视的结婚证书偷偷地藏了起来，没有被任何大人发现。我知道他们会嫌弃这晦气，唯恐避之不及。但是这也许就是我和奶奶之间唯一的联系了吧，我悄悄告诉自己。

每一次当我想起奶奶，就会联想到曾经的老房子，那建立在乡下被所有亲戚视为危房却又不舍得舍弃的土坯房，只留下了奶奶一个人在老房子里留守着，就像她曾经在这里度过的几十年那样，孤独又熟悉。我将那张纸压在抽屉下，将耳朵贴在桌子上，仿佛就又能听见奶奶说过的故事，而我就在耳边隐约传来海浪和奶奶的话语声中慢慢睡去，梦中想起了某个已经被讲过了无数遍的故事。

那是所有人都在浑噩中觉醒的年代，无数的知识分子在街道奔走呼号，宣传着新思想并且要打破一切旧的传统。年轻的姑娘的春心在萌动，然而她所生活的小镇子里却仿佛与世隔绝并没有受到来自大城市的影响。这里的地主还是快活，这里的普通人依旧普通。

桃花盛开了过后又凋谢，年轻姑娘到了出嫁的年龄。托着镇子里唯一的媒人牵线，她要嫁给一个拥有体面工作的男人，素未谋面。她没有表达出任何的不甘愿，尽管她知道这样匆促的决定已经定义了她后来的一生。

人可以有自己的选择吗？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的答案。

后来的日子就像曾经历史上的女人重复了无数次的那样，因为父母之命他们被强行拴在了一起。后来日子久了，因为孩子他们再也没有了分开的理由，即使，他们彼此并不爱对方。或许在他们的世界里，根本不懂得什么事爱。

直到她某天邂逅了一个与她擦肩而过的男子，因为懵懂而不知道意义的婚约上的言语忽然变得清晰了起来，我愿与你良缘永结，匹配同称。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那晚归的爱意慢慢随着黄昏的落日沉入了故事的尽头。没有人会发现异常，只有他偶尔奇怪为什么她会时常拿出那张破旧的纸质证书失神，或许也不会，毕竟他对她根本没有多少在意。

没有倾世的容颜，也没有七步成诗的才华，她每天思考的只有柴米油盐的俗事，再也无法和他有一点共同的话语。终于有一天，他与她分开了，他选择了远走，而这一次出行，没有悬念的就成为了永别。

在孩子们熟睡的时候起床，也在孩子们睡着的时候才睡下，日益消瘦的她独自将她认为有出息的孩子们抚养长大，一个个走出了这穷困落后的小镇。

然而这个世界却让她变得越来越不认得。每天经过的不再是黄包车而是冒着黑烟的铁皮车，每天不再有挑夫挑着新鲜的菜吆喝，要走上好久的路到菜市场去买吃的。路，路也在变，变得不再柔软和冷漠。

人也在变，看起来很像好人的人会行骗，骗走了她辛苦攒下的几百元钱。

被骗走了钱的她像患了失心疯一样在街上晃着，心里的苦楚却不知道该对谁说。终于等到过年了，儿女孙儿们齐聚一堂，谈些让她听不懂的话题。不过这并没有任何的关系，只要人回来了就好，她这样想。睡觉的时候抱着孙女儿讲讲故事，故事会讲到很久以前，直到她感觉到孙女儿的呼吸变得平稳。

身体又开始疼痛了，剧烈的疼痛仿佛要洞穿她的身体。她也会偷偷去镇子里的药店买止痛药，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很健康的人，踏在回家的水泥路上会特别轻松。

只是会有那么一天，她晕倒在家，直到天亮才被儿女们发现，一个个慌了神将她送往城市里最好的医院，检查的结果会是直肠癌晚期。然后医生会面无表情的宣布她不多的时间，儿女们在一起商量了之后放弃了治疗，将她又送回了她生活了一辈子的小镇里。

在那里，她成长，结婚，生孩子，再带孙子孙女儿；在那里，她也许也邂逅了一个她爱过的人，只是没有说出口。在那里，她度过了她漫长的一生。

看他日桃花灼灼。盛夏的桃花开得绚烂，老房子后面漫山遍野都是桃红色，而她再也回不到了从前。将一切情谊寄托在一张纸上，那里有她所希望看到的东西。

她并不识字，一点儿也不懂上面写的东西。直到后来她喜欢上了，才一个字一个字地区问别人，将它们都背下来，慢慢地去理解，没想到竟然这就是一生。

梦醒的时候我才发现眼泪已经干了，桃花已经落了许久了。

我从门缝里听见客厅来拜访的亲戚们商量如何处理奶奶留下来的财产，如何处理那遗留下来的土坯房。我没有继续听下去，因为我在害怕他们说要推掉要舍弃，就简单的抹除了一个人在现实里留下的痕迹。

我突然想起来很久以前奶奶偷偷地拉我到一边，将她十几年来收集的纸箱子卖掉的上千元钱偷偷的交给我的画面。她说，我把这些钱给你，以后再花，花的时候要记得，奶奶还爱你。想起来的时候就牵强地笑了笑，这些冰冷的金钱的数字快要模糊了奶奶的样子。

这里有一个习俗，给逝去的人扫墓十年之后就不再来扫墓了。

我想象着到了第十年那天，我哭泣着不肯离去的场景，父母拉扯着我而我不肯走。我大声地哭喊，让我再看一眼，要不然我都要忘了奶奶长什么样子了。

那是我的幻想，我其实并不会那样喊，因为我已经忘了奶奶的样子了。

听妈妈将起奶奶的故事，我会想想那个满脸皱纹驼背的老人其实也曾经有一段美丽的时光，然而却又在灰暗和束缚下慢慢湮灭成梦想的碎片。凭借一张纸去想象一切未发生的，改写已发生的。如果有来生，那么我希望她真的可以过着自己选择的生活。只是，人真的可以有自己的选择吗？

又是一个盛夏，我想象着不知道是否还存在的老房子后面盛开的桃花，想象着操劳柴米油盐的女子口中念叨着生涩的话语：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