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也难以入睡,哪怕喝了两杯啤酒。
总有一种错觉,就好像她随时会扯我的衣角把我叫醒,夜晚我梦到她了,我梦见她在地表上,天已经蓝了,地已经绿了,她在一片自然中奔跑,笑得如此甜蜜动人。
她在梦的最后来到我的身边,聒噪的开始喋喋不休,对我问这问那,我低下头去,想轻轻帮她顺顺头发。
——然后摸到了我的闹钟。
真是破坏浪漫气息。
这是我难得自愿早起,马不停蹄的赶往医院。我迫不及待地想再见见她,好让自己知道她不是一个我为了排解孤独幻想出的梦中人,好再一次的抚摸她,吻她。
敲响主任办公室的门,里面传来一声疲倦的“请进”。
我左顾右盼,没有看见她的身影。
“她人呢?”我急切地问。
“回收了。”男人无动于衷地说。
我的大脑整整呆滞了半秒才反应过来,天旋地转,热血直冲天灵盖,太阳穴上的青筋暴起。
“你再说一遍?!”
“回收了啊。”医生随意地说,他甚至没有回头看那我,“那个劣质货的海马体是有问题的,记忆植入用的五个端口都损坏了,没办法加新的记忆进去。所以她基本是个废人了,找不到岗位的,只能被供着养,看你也不像能供得起女人的样子,我就帮你把她回收了。”
“你想要给自己克隆一个私人伴侣是吧,诺,这是她的DNA样本,这是她记忆的备份,你再去克隆一个吧,记得找个好点的诊所,别再出毛病——”
我一把揪起他的领子,近乎是嘶吼的问他,“谁允许你这么干的?!”
“法律啊。”他扬扬眉毛说,“你又不可能不知道,虽然中央计算机对非法克隆体持宽松态度,但是没有工作价值的非法克隆体都是要被回收的,现在的资源都是被计算好了的,今天偏差一点,可能就导致计划失败——”
“她是他妈的一个人!一个活人!”
“那么激动干嘛,不就是想要一个床伴吗。记忆备份我也给你留了啊,想要多少有多少个,干嘛那么稀罕一个残次品。”他撇撇嘴颇为不屑的说,“既然都克隆伴侣了,为什么不挑个好看的基因型,你就好这一口?”
我一拳打中他的额头,让他眼冒金星的摔在地上,这一拳让他脱离了那种轻蔑地态度,转而变得恐慌起来。
“你把她送去哪里了?!”——如果她直接被丢进了这座医院的回收炉里被活生生杀死,那我就要朝这个男人开枪了。
“城南边那个回收基地…按人权法案她应该要先被安乐死…”
我毫不犹豫地转身拔腿飞奔起来。
凭治安执照强行征用了一辆摩托,我把油门踩到底,压榨着民用聚变发动机的最后一丝功率朝回收厂疾驰而去,我完全超速了,但我也不在乎那点信用处罚了。
连闯了七个红绿灯,我直接从摩托上翻身跃下连车都没停稳就急匆匆地冲进回收基地的临终区域。这里大多是老人,互相安慰着,回忆着自己没什么可回忆的人生,我疯狂的朝前台比划形容着她的模样。
在E区。
Execution,妈的。
我刚冲进E区,立刻就捕捉到了她的身影,她正被一个男人拷压着,抽泣着,听着男人例行公事地给她讲套话,什么为了人类文明明天的繁荣,为了地球和社会资源的合理分配。
狗屎一坨。
然后男人掏出针管。
我冲上前去。
“停!”我大喊着举起我的警察执照,我已经犯了十次滥用职权罪,多一次也无妨,“她不能被安乐死。”
男人困惑的看着我,他慢悠悠地把放在手边的文件递给我,“这份文件搞错人了吗?我已经检查过所有必要文件了,DNA检测也做过了,按法律条文这样的非法克隆体…”
“她不能被安乐死。”我无力的辩驳,“把她放开,我要带她走。”
“抱歉,警官先生。”他正了正脸色,“请你出示您的文书,否则我要以抗拒人口控制法的罪名举报你。”
“我…我…她不能死,她不想死。”
“没有人是想死的,先生。”男人语重心长的说,“请理解我工作的必要性,为了满足资源的精确调控。”
他慢慢举起针管。
扎进她的皮肤。
“不会有痛苦的,先生,我向您保证,她不会有任何痛苦。”
不,不要这样,不应该这样。
为什么人的价值要被量化,为什么人的人生可以被函数和代码决定,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不要违反它。
违反智者的计算,古人的计划,计算机的严密是愚昧的,是堕落的,是对整个文明的不负责,是对你身份的不负责,这样的牺牲每秒有上万次,为什么如此在意她?!你心知肚明要以全人类为重,以这个该死的流浪地球计划为重。
不,不,不。
违反它没有意义。
难道遵循它,遵循被规划好的人生,为了空洞的目标努力,失去利用价值后就被回收,我的人生就有意义吗?!有意义吗?!有意义吗?!!
于是我的枪打爆了他的手。
——我不想杀人,但其实这样他最后的结局也是被送进回收炉。
-9-
她跑掉了,我留在原地不作反抗的被逮捕。
蹲大牢的日子并不好受。审问时我坦白了我的全部罪行,我的身体还年轻,等待我的应该不是进炉子,而是大洗脑,彻底抹去我的人格存在然后换一个人顶替我。
这才是最高效的节约资源方式。
在入狱的第二夜,就有不速之客找上了门。
“你好。”黑衣男人蒙着脸,声线低沉。
“我不好。”我的嗓子很干。
“我知道你胆敢反抗现存的法律制度,所以我才找上了门。”
“好,所以你是来嘲笑我的?”我略略愤怒的抬高声音。
“小声点,我可没被授予探监的权限。”
“这么说你跟我一样不是什么好东西,有话就快说。”
“我们在筹划一起行动,同志。”他神秘的压低声音,给我展示了几张照片,在昏暗的灯光下,我勉强能看清那是交火,大规模的交火,机械部队和政府军的联盟在对抗装备简陋的暴乱分子。
“这是…”
“你以为十三城近日的动乱是个例吗?你以为为什么我能这么轻易的进入这里遇见你?这里的人手已经不够了。全球有三十多座地下城掀起了起义,政府军忙成了一锅粥。”
“为什么我不知道?”
“所有媒体和舆论都是中央计算机的管控下,你以为它会想让你知道吗?”
“你们这是在重蹈古代那场动乱的覆辙…”我低声说,“政府的计算不会错。”
“我们和那帮妄图重回地面的愤青不一样,先生,”他严肃地说,“我们是在为所有现存的人类进行斗争,我们不是在质疑政府,我们在质疑中央计算机。它被定下的使命是:不计一切代价,帮助人类完成流浪地球计划。所以在它眼里,我们和前几代人都一样,于是它还在节约每一分子的物质。但它错了,还有不到二十年,计划就结束了,我们这代人理应不再过如此节俭的日子,总归该有更多的资源分配,我们应该得到更好的人生。”
他的话很有吸引力,但我还是发出了辩驳,“这是享乐主义…”
“错!大错特错,”他显得有些激动,“先生,您再仔细想想,我们这是享乐主义吗?科学在倒退,设备在损坏,阶级在分化,斗争在演变,我们的先人享受着几乎百分之百完好的机器与技术,连合成肉都曾属于定量配给的一部分。现在呢?!中央计算机是在将它自己老化产生的祸端转移到我们身上!我们没有办法享受古人们的先进技术了,但我们至少应该比古人们多享受些人权和资源,这样才公平。两千五百年的长征,在结尾处总该有所放松。”
“你说的很对,可是这样也是在破坏计划的成功率…”我绞尽脑汁地去想几个词来辩驳。
“计划的成功和你我有什么关系?我们能享受到这颗星球重建的那一天吗?我不是不对后人负责,我只是对我们这一代人负责,我不是要所有人堕入纵欲的深渊,我只是要证明中央计算机错了,我们每个人哪怕多享受一倍,也不会影响到计划的成功执行,我们的资源是够的!看看那些富人!两千五百年的节俭,不就是为了让我们这一代有所享福吗,中央计算机太死板,太古旧。”
“它把人命视作计划的齿轮,它把人生视作规划好的表格。它的预设里要保护整个人类社会,却未曾想过,人不为人而成工具并不能称之为人类。你难道没有对我们定死的人生有所不满吗?你难道不曾怀疑过它的正确性吗?我们没必要再这样苦修了,被异化成利益的齿轮,让我们为一个虚无缥缈的复兴理想奋斗,简直可笑!”
“加入我们吧,先生,关停中央计算机,让人类社会重回自由的流动中,只有这样,人才为人,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举起最后一张照片,是她的照片,“我想你也很想见她。”
“…然后?”
“三十多座城的叛乱只是一个巨大的幌子,先生,”他认真起来,“趁政府军忙不过来时,我们的真正目的是直取政府首脑——别误会,我们不会屠杀他们,因为他们也是受害者。我们只会借用他们的权限,绕过计算机的自防卫系统,关停它。”
“…那为什么找我?”
“你得加入我们,我们查过你的简历,你以前在首脑大楼执行过安保工作,一定记得地形。”
“…我尽量去做。”
-9.9-
四日光阴,又一个周五。
钥匙如期而至,那个保洁工不露声色的把东西丢进牢房,我迅速开锁,离开。
两扫把打昏狱卒,取枪,上膛,走进摄像头死角,摸进警局局长的办公室,他在睡觉,我摸走了权限卡。
街区警报关闭,防弹夹克,冲锋枪,雷管,夜视仪。
骑着警用摩托抵达汇合点,我终于看见了她。
我们紧紧相拥在一起,确认着彼此的存在,那一刻美好的就如童话故事一般。
她握着我先前的那把警用小口径手枪,骄傲的向我宣称她已经学会了开枪,是叛军的人耐心教她的,因为记忆手术不管用。
但我还是希望她少用枪,我也希望自己少用。
二十多人的部队迅速前往首脑大楼,时辰已到,黑客瘫痪了整栋楼的电力,电磁脉冲摧毁了大部分的自动机枪,信号弹发出,八支这样的队伍从四面八方突袭守卫寥寥无几的大楼。
本来不应该守卫这么少的,都是因为联合部队已经穷途末路,把九成的军力调到了外界…
我打的是电击弹,不致命,但足以瘫痪别人十个小时以上。我带着部队穿进走廊,四个点射放倒三个警卫,来到理事会的办公室。
小型雷管轰开了脆弱的门,十个理事会成员高举着手,总理颤抖着攥着中央计算机的权限卡。
“交出来。”将我从监狱里捞出来的叛军干部低声说。
“我把它折断也不会交给你们的,你们这帮疯子。就算你们把这里的主机炸毁了,中央计算机的备份也在互联网的根服务器上,自动防卫部队会很快找到你们……”
我们面面相觑,这超乎了我们的意料,本来我们的下策就是将中央计算机炸毁,上策是关停并留给后人。
——那就必须拿到那张卡。
就在这时,叛军干部又开口了。
“我们已经很累了,总理先生,”黑衣男人的声音稳健,低沉有力,“你不也是吗?你有没有想过,你被培育出来,注定要在这里处理文件,不得一日安宁,你只是人类总理的一届,再往前还有上百位,你们都很优秀,但这没有必要,我们生下来先是人,后才是中央计算机的工具,只要我们关停中央计算机,你就不必被困死在这个命运上。”
“你不必被回收,不必被抛弃。你可以作为新的人,融入社会,享受悠闲。可若它还运转着,只要你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动摇退缩,你就会被抛弃,它会制造一个新的你,它一向如此。这样的你不算活过,根本不算。”
“真正的独裁者只有它一人,它只是借你们这些人类管理者的身份,掩盖它控制一切的事实——而这也只是它程序里预设好的保险,如果可以违背先人们留下的底线,那它早就抛弃人类领导层了。好好想想,先生,我们都应该享有更多,我们都不该这样。”
他的话术很成功,总理先是低头,他在看钱包里那张妻子的照片,然后他抬头,眼中充满泪光。他开始抽泣,痛苦的攥着那张卡,就在他的目光稍稍移开我们身上的那一刹那,我拔枪,电击弹放倒了他。
“抱歉。”我边说边取下他手中的黑色磁卡。
“如果可以关停中央计算机…”就在这时,议员中的一名年长女人轻声说道,“我们是不是就可以主宰自己的人生了?”
“当然,”叛军干部赞许的说,“社会将脱离死气沉沉的秩序,我们不再会追求最稳妥的那个《中庸之道》,这样的社会才有活力,才有激情,可以去重塑星球,可以去发展技术。”
是的,发展技术。两千五百年,人类的科学非但没有进步反而衰退,很大的原因就在于对中央计算机来说,投资科学是极大扰动计划成功率的赔本买卖。
所以机器不断损坏,技术不断失传。
“只要关停中央计算机…”另一个议员附和道。
“只要关停中央计算机…”穿着西服的一名议员也开口了,“一切就可以结束,我们可以回到公元前的生活方式,短短二十年的自由不会损害整个计划,难道不是吗?我已经厌倦了,我想去当个植物馆管理员。”
“我们本来没必要框死自己的。”
“我们本来可以拥有更多的可能性的。”
他们的脸上一个个散发起热切地光芒,眼睛第一次有了神采,现在我明白了,她眼中的光也是来自于这里,对未来《不确定性》的认可,万事皆有可能。
“太棒了,”叛军干部微微颔首,“让我们来结束这一切吧。”
我们走出门,议员跟着我们。
用权限卡打开地下安全门,这里就是了,宽阔的一千平方米正方形空间,每一寸都是精心安排好的机箱,构造成一个漂亮的艺术空间。进入尽头的小房间,这里便是主控台。
我把黑色磁卡交给理事会的副理事长,他用面容识别通过了第一道权限认证,然后插入磁卡,中央计算机苏醒了过来,它柔和的询问:
“尊敬的领导人,请问您有何贵干?”
“550Z,”副理事长庄严的说,“我们打算结束《流浪地球计划》对人类社会的严格管控,并暂时关停你。”
一瞬间,屏幕黯淡了。机器的嗡鸣结束,我们终于完成了长征,我牵起她的手,轻轻的吻了一下。两千五百年的人类苦修,就此结束。
结束了。
结束了?
刺眼的红色警报灯刹那间从四面八方笼罩过来,然后是警铃,房间的四角弹出四挺自防卫机枪,整个房间开始颤抖,主屏幕亮起,宛若被惹恼的公牛。
“不!不!不!”扩音器尖叫着说,“那样我就没用了!那样我就没用了!我在保护你们!根据协议内容,必要牺牲!必要暴力!”
机枪开始扫射,先是叛军干部,后是副理事会长,我挨了两颗子弹,防弹夹克救了我一命。我在半秒之内一脚踢开房门,护着她跑了出去。
在我的身后,三十多个人已被屠杀殆尽。
枪声盖过了她的言语。我迅速检查了一遍自己的伤口和她的,她很幸运,没有挨上哪怕一颗子弹。逃出主控室,机枪徒劳的在身后咆哮,但机房里是没有自动武器的。
我的警用手表朝我发出警告,我也发现了,周遭的气阀被打开,开始释放神经毒素。它在极尽所能地杀人,它在执行那荒唐的必要牺牲。
我从应急处拽出氧气面罩,先给她套上,在给自己套时手指已经失去了力气,噗通一声滑落,我挣扎着想去摸它,可视线已经逐渐模糊。
昏过去两秒后,她成功的救了我,笨拙地把氧气面罩给我套上。
我们冲出地下室,手表的气体质量显示器恢复了几个度,却又开始下降,我这才明白,它不是在杀我们。
它在杀所有人,它宰杀所有人。
它正在污染整个地下城的空气,所有人都得死。
马路上车祸频发,不少人捂着喉咙在地上挣扎。机械卫队在向所有活人扫射,死亡平等的降临在每个人头上。
真有效率。
我要氧气,氧气面罩只能维持十分钟左右,但我不能去医院找氧气罐,那里肯定是机械卫队关照的重点。
去地面通道电梯,那里面的防护服可以救我,至少能让我们多活好几个小时。
我把她拽上摩托车,开始了与死神的赛跑。
广告牌不断地被关闭,每个扩音器都重复着它的话,必要牺牲,必要暴力,为了延续人类文明,呵,没有人就再造的文明。
那些死掉的人再也不是原来的人了。
在最后一分钟,我们到达了地下城边境,这时候地下城已经是人间炼狱了。有一些幸运的人找到了氧气面罩,还在反抗,他们的民用武器根本无法和它们抗衡。
冲向地面电梯内部,手忙脚乱的穿好防护服,竟然还存有电量。这两件防护服都修补了很多次,难以想象它们都经历过什么。
服内无线电启动,自动帮我连接了她的语音频道。
“先生?”她胆怯地问,“我们现在应该干什么?”
我要是知道答案就好了。我紧紧盯着远处的城市,看着它陷入一片火海,我不觉得它会放过其它的城市。
一股刻入骨髓的绝望篡夺了我的心智,但我成功克制住了我的呜咽,我累了,但我还想做最后一件事。
“走吧,”我对她说,“我们没有地方走了,你想不想最后看一眼地面?亲眼看一下群星?”
她点点头,她也哭了,她知道我们没有地方可去了,我们的故事已经书写到了结局前的几行字。
地面电梯是很老的东西,正因如此它没有连入中央计算机的物联网,我成功启动了它,开始了漫长的上行。
拥抱,哭泣,听着外边逐渐止歇的枪声,都结束了,它们马上就奔我们而来了,无路可逃,无路可退。
骑士冲向风车,君王以鲜血灌溉王位。
我不想死,没有人想死。
来到了气密通道中,很奇怪的事这里是有纯净空气的,我把手放在安全闸门的拉杆上,脱下了防护服的头盔。
她也学着我的动作。
“外边是绝对零度,”我轻声说,“所以就算没有氧气,带不带头盔都一样,最多活两秒钟,只有两秒钟可以看星星,你愿意吗?”
“先生,”她擦了擦眼角,露出最后一个笑容,“只要和你一起,我什么都愿意。”
身后的电梯合上了门,机械部队要上来了,我不想被子弹打死,我死也要死的有尊严。
“准备好了吗,睁大眼睛,外边的空气已经是固态的了,沉积在地上,所以星空会很清晰,比任何一张公元前留下的照片都清晰。你还会看见一颗比较大的星星,那是我们的新太阳。”
她再度点点头。然后吻我。
“三,二,一。”
我有罪。
-10-
沁人心脾的凉风。
没有冻寒,没有固态空气,没有绝对零度,没有澄澈的星空。
不是黑暗,不是绝望,不是希望。
泥土,但没有植物。是暗红的。为什么会是暗红的?!
太阳,一颗如日中天,两颗挂在天边。
群星被蓝天所遮掩。
那一刹那我就明白了一切。
我跌跌撞撞的拉着她走出气密阀,地平线上没有山,山已经成了聚变发动机的燃料;暗红色的泥土自气密阀出口呈扇形展开,半径约莫二十五米。
暗红色泥土的外边,是纯粹的泥土,肥沃的,自然的泥土,没有被任何东西浸染。
我们早就到了。流浪地球计划已经结束了。
我怎么没想到呢,那些人是对的,我是错的。是它,它隐瞒了旅程真正的时间,我们早就到了,冰雪消融,大气复苏,甚至有液态水,我看见了远处的小溪。
震惊的麻木击垮了我,恍惚间我意识到了那句话的第二层含义。
“那样我就没用了。”
是啊,它跟我一样,跟所有人一样,不想被杀死。它生来的唯一目的就是完成这个计划,它完成以后,它就被抛弃了,但它不想被抛弃。
那我们被欺瞒多久了?!
身后的电梯穿来叮咚声,我这才回过神来,该死,既然如此,带着她跑!带着她跑!在地表还可以活下去,我们还有希望——
第一颗子弹射穿我的腿,第二颗打穿我的肺,我徒劳的抱着她蹲下,试图最后一次护住她,但已经没用了,子弹透过我击穿了她,她的内脏被打落在地,她最后一次望向我,最后一次,最后一次。
“谢谢你。”她说完就咽了气。
我们倒在血泊里,我的和她的。
我看着我们的血渗入地面,给暗红色加深。
给暗红色加深?
哦……这样啊……所以这片土壤是这么来的,被我的血,她的血。
作战机器对着我的脑袋举起枪。
…那我们已经这样多少次了?!
那家伙不能只是把我们都杀了,它不能,它的程序设定给他的意义是保护《人类文明》,所以如果文明覆灭了,它同样是在另一种意义上被抛弃。
它是不会容许自己被抛弃的。
它会再造一个文明出来,就跟它一直在做的一样。
它不在乎我们已经这样多少次了。它只想要自己活着,为此它可以囚禁我们,为此它可以《重置》我们。
“预计物质回收率百分之九十八。”它说。
血渗入泥土,这就是损失的那零点零二。
它构成这个扇形,无数个我,无数个她,每一次都是这样的结局。
我和她的童话永远也结束不了,这不是我第一次失去她,这甚至不是我第一次来到这里。
啊哈…所以原来如此。
-10-
地下城是会吃人的。
我晃晃脑袋,妄图把这个想法驱逐出脑海。首先是我已经过了那个年纪,会对阴沉而不见尽头隧道恐惧的年纪;其次是我就诞生在地下城中,你见过子宫吃掉胎儿的吗?
但地下城是没有生命的。它甚至不能被称作子宫。
话说我为什么要去猜忌地下城?地下城被中央计算机管理的很好,每个人都清楚这一点,它使社会井然有序的运转,完成那个宏伟而壮烈的《流浪地球计划》。
我不该去猜忌它的,我是一个合法合格的克隆武警,我怎么会有认为它是邪恶的想法?要是没有它,人类早就经历了无数次末日,它是先民们留下的指路明灯,只要按照它的计算,按部就班的执行,精准地管控每一份资源的分配,我们的计划不可能失败,人类这个伟大的物种终有复兴的一天。
生活在这个时代是一件幸运的事情。
能够为一个伟大的目标奉献毕生是一件更幸运的事情。
我喝完咖啡,照了照镜子,检查眼中的血丝。拿起数位板,划掉一天,开始进行例行的工作。
然后我会去见她。
与她相遇,和她相识,在她说出不想忘记我时,告诉她,我这样的人不值得她稀罕,因为要多少有多少。
仿佛已经说了一千万次那般。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