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骨

　　引子
　　“宣！翰林大学士赵玄彬携妻觐见！”
　　随行太监尖细的嗓音响彻整座宝殿，然后是更多的太监将这一道口谕传下，直到最后一位来到我的身边，以一种居高临下的语气淡淡道：“赵大学士，赵夫人，陛下宣见。”
　　于宝殿外三拜九叩，然后低眉俯首跟随在引路太监的身后，慢慢走入金碧辉煌的宫殿楼宇之内，亦不敢随意抬头打量。入目的是坚实光滑的地板，片刻之后，一双金丝步履鞋映入了我的眼帘。
　　“这是皇帝陛下的脚……”
　　我想到，心中充满敬意，旋即脑海里响起了临行之前同为翰林学士父亲的嘱咐。
　　他说道，此次皇帝陛下宣见乃是一大幸事，无论如何也要为陛下留一个好的印象。
　　我深以为然，只是心中难免有一点疑惑，为什么……皇帝陛下特意吩咐我带着婉儿一同觐见？
　　在我思索的一刻，那一双脚离开了我的视线，竟去往了我的身后。忽然，婉儿熟悉的嘤咛声如同炸雷一般在我的耳边响起，我的脸色霎时间变得无比苍白，浑身颤抖着，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向了身后的景象。
　　一身金黄龙袍的威武男子，一只手负在身后，另一只手微微托起了婉儿的下颌，眼神带着几分玩味与欣赏：“果然是绝色。赵学士好福气。”
　　婉儿的眼中充满惊恐，却偏偏不敢反抗这天下之中身份最为尊贵的男人。我的心宛如被刀割一般彻底撕裂成碎片，额上青筋暴起，最终却只强行扭扯出一丝勉强的笑容：“多谢陛下夸赞……”
　　敬意在我的心中消散不见。
　　杀了他！一定要杀了他！
　　一
　　武桀二十六年，北魏南下，南蛮入侵，武朝腹背受敌，偏武桀皇帝昏庸淫色，贪图享乐，更视天下人命如草芥，引得武朝人民怨声载道。占星师夜观天象，见千丝万缕黑气缠向皇宫龙气，真龙之气宛如被黑气所缚困，不得动弹分毫。
　　当夜，占星师将结果呈报武桀皇帝。武桀暴怒，立即下令将占星师乱棍打死，尸体投入焚烧炉中彻底化为了灰烬。
　　回到蒲团之上，看着桌案堆放的奏折，武桀心中没来由地生出一股烦躁。
　　“砰”的一声，武桀的一只肉掌拍击在了黑褐色木桌面上，木桌顿时发出脆响。武桀手掌离开的瞬间，木桌顿时碎裂成了不规则的木块。奏折的纸张碎片散乱满地，他却没有心情再多看一眼，只是沉声喝道：“影子！”
　　武桀的话音尚未落下，诡异的一幕便立即出现。墙上火炬发出的粘稠橘光忽明忽暗，武桀的影子被拉扯扭曲着，最后在炬火闪烁的刹那膨胀成一个人影。他像是一具了无声息的尸体，亦如一尊雕塑，穿着满是污垢地黑色巫师服，静默地立在了武桀的身边。
　　“陛下，”影子说，声音干哑，像是粗糙的铁器在相互摩擦。
　　“听说，那个人要回来了？”武桀的眉头紧皱。语气平淡，似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是，南宫问天不日回到京都，坊间已有传言。”他回答，如同一部机器。
　　武桀沉默半晌，说道：“你对占星的结果怎么看？”
　　“占星术乃是西方邪术，不可取信，”影子迟疑着说道，“但若按占星术的说法，应灾之星对应的恰巧是南宫问天的生辰方位，这般想来也只有他最可能了。”
　　“可能什么？可能是应灾之星？”武桀冷笑出声，“什么百年不遇的天才，到了我这里，统统让他折戟沉沙！”
　　“陛下所言极是。”剩下的无非是毫无营养的附和声。
　　“南宫问天……”
　　武桀呢喃着这个名字，眼中透出阴鸷。
　　二
　　南宫问天。
　　这个名字曾经响彻在武朝的京都城内，并且对于京都人来说，它代表了很多。
　　它代表了凡人所能到达的极限，甚至是突破了凡人的极限。三十岁的南宫问天以武证道，破碎虚空，从皇宫潇洒翩然离去。那一次，是他为废除武桀父亲帝位特意行走的一遭，此举在武朝皇族史上留下了一点墨迹，从此无法洗去。
　　武朝以武治国，崇尚武道，皇帝陛下更是理所当然的当今武道第一。肉躯成钢，双拳如铁，这些都不在话下。不过，这是在南宫问天出现以前。
　　此后三十年，南宫问天游历名山大川，挑战天下强者，无一不对其俯首称臣。
　　这个名字代表了太多的意义，它是草根的崛起发达史，它是民间不断传颂的神话故事……总而言之，所有武朝京都人都在期盼着他的归来。
　　只有南宫问天成功归来，才可以掀起一场无法被动摇的改革，帝位有德者居之，这是千古不变的真理。
　　接连数次自发示威游行被武桀强行镇压，这非但没有起到正面作用，反而更激起民愤。
　　可以预见的是，一场风暴正在酝酿之中，来势汹汹。
　　三
　　我初次见到南宫问天，是在街边坊市之中。循着中兴会留下的暗号，我与婉儿走入一间赌坊，与接头人核对密语之后，便看到了那一个伟岸的身影。
　　南宫问天大约五十岁，脸上并未留下任何风霜痕迹，白色长袍无风自动，显出一副仙风道骨的隐士模样。
　　“这就是天下第一强者……”
　　我喃喃自语，旋即精神一震，双手拱起作揖道：“学生赵玄彬拜见南宫问天前辈！”
　　南宫问天面含微笑，轻轻挥手说道：“不需这些俗礼。赵大人身后跟随的是？”
　　“我妻婉儿，”我脸上的微笑渐渐散去。
　　婉儿施了一个万福，她的目光有些闪烁，迅速躲在了我的身后。
　　我叹了一口气，南宫问天见此也知道不便多问，而是静坐原位，手指在木桌上轻轻敲打着，闭口不言。
　　直到赌坊的老板前来，对南宫问天与我纷纷施礼，这才打破沉默说道：“南宫大人，这位是赵大人，我们在朝廷为数不多的内应之一；赵大人，这位就是南宫问天大人了。”
　　“介绍过了，”我再次作揖。
　　此番举旗起义，底气全然来自南宫问天这个第一强者，至于所谓宫中的内应，实则并没有太多的帮助。武桀皇帝生性多疑，信任之人无非身旁几个老人，其余人自是无法了解到武桀皇帝的半点信息，只知道他荒淫好色，喜怒无常，不理朝政，仅此而已。
　　“无妨，”南宫问天的脸上带着几分自信，“武桀尚且不知道我回归京都，此番入宫定然给中兴会各位一番交代！”
　　三
　　城破。
　　睡梦之中，我被婉儿摇晃着醒来，汗毛直立，浑身冷汗。
　　喧杂的说话声与惨叫声不绝于耳，又像是隔着水面传来，显得那么不真实。
　　我很清楚城破意味着什么，北魏南蛮，历来有破城“狩猎之夜”的规矩，在黎明之前，一场无差别的奸淫杀戮即将展开，而我，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
　　“夫君，我好害怕……”
　　婉儿扑入到我的怀里，我身上只穿着单薄的睡意，几乎与她的肌肤紧贴在一起。如此旖旎的场景，却忽的让我想起了那日觐见武桀的场景。
　　“杀了他，一定要杀了他……”
　　南宫问天尚未入宫，如今武桀皇帝定然慌乱无比，如果能够有杀死他的机会，绝对会是在这里！
　　“婉儿，我立刻安排马车送你出城！”我迅速地说道，将衣服一件一件穿了起来，“你去城郊等我，那里不会有北魏南蛮的士兵……不，你干脆不要等我，一路去到北方，投奔亲戚。”
　　“我，那你呢？”
　　“我要去做一件大事。”我说道，目光灼灼，殊不知我这幅模样在婉儿的眼里如同一个疯子。
　　四
　　混入皇宫比我想象当中要简单许多，但是一路之上四处散落的残肢断臂对我的胃口也极具挑战性。我仅仅只是一个文臣，根本不曾见识过这样血腥的场景，如今战争失败带来的惨烈景象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几番停下步子呕吐，更多的是在躲避坊市之中四处游荡的北魏与南蛮联军士兵。
　　武朝在今日之后便成为历史，我深知如此，所以更不可能放过武桀皇帝。
　　这位亡国之君此刻究竟在做什么呢？是带着后宫妃子慌忙出逃，还是将其全部杀死，坐以待毙？
　　深宫之中回廊蜿蜒，已经不见昔日人如潮水穿梭不停的盛景。我穿过又一条回廊，见到正殿在不远方向人影绰绰。不知为何，心中产生了一种直觉，武桀皇帝一定在那里。
　　正当我小心地靠近正殿的时候，一个伟岸的背影却猛地出现在了我的视线之中。
　　“南宫问天！”
　　他的名字呼之欲出了。
　　那个准备入宫却尚未入宫的天下第一强者，那个口口声声说要废除皇帝无匹自信的男人，他此番前行是要杀死武桀皇帝吗？
　　可是，武朝今日以后便成历史，杀死武桀皇帝除非报仇泄愤，南宫问天又是为了什么？
　　我悄悄地跟随着南宫问天，他的步子很大很快，我几次停下歇息，不得不保持一定的距离。传说这样的强者可以听声辨位，或者他早就已经发现了我，只是不屑回头对峙。
　　进入到正殿之中，武桀皇帝高坐在龙椅之上，他的身旁躺着几具赤身裸体的女人尸体，想必是在她们死前与她们交欢快活过，只是这群妃子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与武桀鱼水交欢过后，竟然被他亲手杀死。
　　“你还是这么嗜杀。”南宫问天淡淡开口，声音宛如洪钟大吕，振聋发聩。
　　武桀皇帝冷冷一笑，说道：“你又有什么资格说我。这城门不是你打开的吗？生灵涂炭，我的子民亡魂会在夜晚缠向你的。”
　　“无妨，”南宫问天也还以讽刺，“不仅你的子民，今日之后，你也可以来找我。”
　　尾声
　　他们的对话清晰的落在了我的耳中，我的眼前一黑，感到一阵恍惚，心情几番起伏。
　　城门是南宫问天打开的，城门是南宫问天打开的，城门是南宫问天打开的……
　　正殿之内，对话仍然在继续。
　　武桀皇帝爆发出一阵狂笑，大声喝骂道：“愚蠢！你想要杀死我，你觉得你有这个实力吗？”
　　“他们叫你天下第一，你就真的以为自己是天下第一！多么愚蠢的蠢材！”武桀皇帝狂拍龙椅，毫不掩饰脸上的嘲讽笑意。
　　忽的，笑意收敛，武桀皇帝暴喝一声：“影子！”
　　一个黑衣人应声出现在了宫殿之内，他的眼神淡漠，扫向宫殿之外。我的心中一惊，紧接着便发现自己已然被众人忽略，黑衣人的目光最后停留在南宫问天的身上。
　　“如蝼蚁一般……原来我早已经被发现。”
　　我的心中泛起一抹苦涩，我以为我会成功刺杀武桀皇帝，以了结当日调戏婉儿的仇怨，可是如今看来，我的一番努力只不过是笑话罢了。
　　心灰意冷，我不再去关心殿内即将发生的战斗，默不作声地离开了皇宫。
　　只是，婉儿，我的婉儿。
　　我赶走了她，她应该会乘坐马车去到南方，那里晴暖如春，会是一个适合安居的地方。
　　一队爆发狂笑的北魏骑兵策马而来，他们的眼神凶戾无比，猛地发现了仍然存活的我，纷纷扬起马刀冲了过来。
　　我的眼前一片恍惚，心中泛起茫然，那刀光纯白如雪，似曾相识，在我的眼中不断地扩大着，再扩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