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拥有一只灰蝶,纤薄翅膀,没有颜色,也了无声息。可是有一天连这只算不上冶丽的蝴蝶都离我而去。在一个暮色茫茫的下午,它飞走了,我只能目送它消失在又高又远的穹宇。
灰蝶飞走后,我的世界大约是灰烬似的烟火色,从最乏味最冷淡的深处蜿蜒出细碎的彩色,仿佛是点缀,仿佛又是慰藉。
我曾拥有一只灰蝴蝶,单调的灰色,是调色盘揉在了一起。
我曾拥有一个最爱的人,五彩斑斓。一想到那柔软缠绵的往事,我就仿佛看到满天的星辰如同无花果一样坠落大地,投下了转瞬即逝的灿烂,而后归于沉默。那人大概也是我天空的流星,只留绚烂的颜色。
我曾有一个最可爱的梦想,我想当个诗人,当个画家,在向晚的街角兜售今天的花儿,倚着靠海的栏杆弹吉他。我爱的人恰好坐在我身旁,微笑着看我。她可以穿一条简简单单白裙子,恰似白色的浪花。
我曾有一个世俗的理想。我想当个政客,或当个汲汲营营的商人,这样我可以住漂亮豪美的大房子,开我从没见过的车子,我的双手烙满别人的敬畏,我的路上扬起别人不敢企及的尘沙。
可是我现在什么也没有了;我的灰蝴蝶离开了我,我不切实际的理想陨落了,我轻盈的梦想不可触摸,我自以为是的聪明失败了,我爱的人走向别人的怀抱。
我又回想起我的蝴蝶还停留在我手指尖的时候。那时梦想朦胧恍惚而没有形状,未来如雾里看花,水里月华,缥缈像是一场春秋大梦,看不真切,听不明白,有人推搡着我赶我前进,可我永远不知道我要去哪儿。我混在人群里,可是我的头是晕的。我不知道我在干什么,也不知道我这样做的意义。我听任他们差使我,逐渐不会思考一样。
那时候。
那时候也许是十年前,也许更为久远;往事都蒙了厚厚的尘,是我鲜少回顾的老相片,边角泛着旧黄色,熏染出曾经的岁月。
那时候隔墙邻居是个少女。我经常看到她荡秋千,穿着宝蓝色暗盈盈的长裙,滚了一圈雪白纱的花边。她一个人坐在秋千上,晃着小腿荡来荡去,就这样可以消磨一个下午,一个晚晴天。我从不见她笑,也从不见她哭,她只是有时会荡得很高,那时候大约她是笑着的。
她从最高点绕到最地点,藤制的秋千架吱吱呀呀,她的圆润的裙裾飘成一个优美的圈。她一转又一转,我静候一年又一年。
那时候我肆无忌惮地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听着校门口文具店放的那些甜腻入骨的流行歌曲,仿佛人家唱一句失恋我就失恋了一样。我的心里溢满多余的柔情,连最无聊的催泪杂书都看得泪眼闪闪,当然治疗矫情最好的方法是戴上耳机玩游戏,在虚拟的快乐里我终究找到自我。
那时候我还没学会冷着眼睛看这个世界,人啊人,都是些亲切的生物,人啊人,都有温暖的体温。人啊人,熙熙攘攘,都是人山人海,既让人感到喧嚣杂乱,又让人莫名有安全感。
害怕孤独,却装作从不需要朋友,人群里不知所措,戴上耳机淹没在一个人的海洋里。公交车上有时候会很颠簸,我就坐在靠窗最后座,耳机里放着重金属一个人沉默。那时的我,真是别扭的人啊。
然而现在的我终于连装都懒的伪装。人啊人,都挤成一团,不怀好意却渴望温暖。我越是读书,越是长大,就背离这个世界越远。
我终于过了看小说能哭出来,玩游戏能上瘾,交朋友恨不得掏心掏肺,和人吵架吵得面红耳赤的年纪了,终于过了把盲目无知当成纯洁天真的年纪了。
我现在失去了我的蝴蝶,可我连后悔的力气都没有。
我当时大概只要合拢了指尖,灰蝶就跑不出去了。可我没有。我静静地看它越飞越远,直到穷极我的视野。
我失去我的一切,我的心血,可我在难过之余竟会蔓延出一种战栗的欣喜。我终于与这个世界脱节了。我无可依傍。
如果重来一次,我会怎么样呢?
是在最美的年纪和我最爱的人告白,在我最该努力的几点奋起直追,还是如此般沉沦,在腥湿的巨湖深处下坠?消沉不是我的错,我无可奈何,甚至只能病态地沉湎。
我大约是困了。没有力气,也懒得思考。
窗外是冬天,2016年的冬天,灰沉沉的霾惨白了半边的天。
我的蝴蝶,薄薄的蝶翼上结了霜雪,终于有了些颜色。
我坐在窗前,又想起更久远的事情。
想起来又能如何,想不起来又如何呢。
我的头依旧晕晕乎乎,我走路仿佛不是自身指使。
我靠在剥落了一大块墙皮的白墙上,灌下一大口冰水,那冰凉的水刺激了我的感官。清清凉凉的,很冷。
冷。
我打了一个激灵,醒了。
by 西下逐灯
封笔于2016 1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