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子常常做一个梦，关于秋千的梦。梦里是小时候的她坐在秋千上，一双手在她身后推，她在风中努力转过头，却从来都没没能看清身后人的模样。只看到一双眼睛，一双腥红的眼睛……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痛苦。结局总是她从秋千上摔下来，转头却总能看到那双眼睛在笑，笑的流出了血。剧烈的疼痛感总能让她从梦里惊醒，醒来眼角永远有泪。
栗子总觉得自己大概上辈子背过一条人命所以才会一遍遍被梦惊醒，可是上辈子的债上辈子就该还了，没还的也该在孟婆汤里化作了一杯茶、一滴酒、一颗泪，现在频繁地被噩梦缠身又是因为什么？妈妈说，小时候带栗子去算命，算命先生只说了四个字就再也不愿意开口，甚至连钱都没有收。因为这个，栗子觉得可能自己命里有鬼煞，知晓她命的人都畏惧于一种力量。
“命运多舛。”
但是说真的，栗子从小到大锦衣玉食，顺风顺水，几乎没有受到过一点挫折。别人耗时很久的背书她过目不忘，别人忙于高考她已被保送，在大学里年年拿奖学金，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真正学霸，毕业后保送到科研单位，别人的工资只是她的零头。这样的命，居然说是“命运多舛”？
“你信命吗？”栗子坐在餐桌前问对面的相亲对象。青年抬起头，停下翻菜单的手，“这是想询问我的宗教信仰吗？”栗子没说话，敷衍一笑继续看菜单。却听到青年带笑却又带了点莫名力量的声音，“有的事我信，有的事我不信。”栗子对上那双眼睛，不自觉的退缩，“就像算命那种你信吗？”青年微垂下头，错开栗子的眼神，“我信会怎么样？”栗子放下菜单，很郑重地开口，“涅墨，算命大师说我命运多舛，虽然我到现在为止顺风顺水，但是我觉得可能是为了让我摔得更惨。”
涅墨抬起头，叫来了服务生点餐，罢了才回复栗子刚刚说的话，“所以你是想告诉我不要和你相亲？”栗子松开握着的双手，“对，我可能是个不详的人。”“你爸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活的好好的，你觉得哪里不详了？”涅墨伸出手摸了摸栗子的头发，“就算是，我也不怕，我命硬。”栗子没有再开口，她总觉得，某一天开始或者遇到某一个人开始，她会莫名其妙开始悲惨的生活，然而她并不知道那个时间点。
涅墨喜欢栗子，栗子知道，但是她对涅墨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可能是怀着那个可怕的猜测，虽然谈过很多恋爱，但都是无疾而终。她怕自己是个不详的人，带给别人灾难。大概是从每段感情一开始，就抱着总会结束的想法，说真的，栗子没有真心爱过一个人。
在命运面前，爱情是件奢侈的事。
栗子常常这样对好友玖添说。玖添却对此不屑一顾，“若这是命，无论是甜还是苦，你都得尝尝，这样消极你不怕孤独终老吗？”“我总觉得自己背过条人命，孤独终老算什么，不要再背上第二条就好。”“那你为什么觉得你克的是爱情而不是其他？”“直觉。”谈到这里，玖添只好笑笑拍拍栗子的肩，转身给男友打电话。栗子听着她软下语气打电话，琐碎地叮嘱男友一些事情，还想着自己不如直接当尼姑去得了，却听到店外传来一声尖锐的刹车声，巨大的声响引得玖添都放下电话转头看向窗外。
可是，根本没有车？！那刚刚的声音……玖添下意识看向栗子，却发现她已经起身，正一步步走向店外，动作机械，甚至连咖啡杯都没有放下。玖添一慌，连跑几步抓住栗子的手腕，冰凉的触感让她一滞，还没来得及用力，栗子就已经毫无知觉地摔了下去，咖啡杯摔落在地上，陶瓷化为一地碎片的响声彻底惊醒了玖添。“栗子！”
黑暗里，栗子又做了那个梦。还是那个秋千，还是那个场景，还是那双眼睛，唯独她完全感受不到以往的那种恐惧，就算摔落在地上，以往强烈的疼痛感一丝都无法感受到，以至于她无法从梦中惊醒……难道我灵魂出窍了？过了这个梦以后，黑暗里她什么都看不见了，第一次开始游离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一种苍凉的无归属感让她几近疯掉。直到她听到了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栗子，栗子……”她努力辨认那个声音，也想回应对方的呼喊，可是她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感觉自己被深深束缚住，只能在黑暗里游离……那个声音还在说话，还在呼喊她，刹那间，她忽然想起声音的主人，涅墨，是涅墨的声音！她开始挣扎，在黑暗里努力挣扎，可是深深地黑暗似乎铁定了不让她醒来。在她快要放弃的时候，眼前又出现了那双眼睛。还是那双猩红的眼睛，没有流着泪，也没有在笑，只是这样静静看着她，眸子里的红色却似乎在慢慢淡去……栗子没来及多看一眼，就感觉自己在下坠，不停地下坠……
栗子醒来的时候看到的是玖添憔悴的脸庞。“栗子，你终于醒了！”玖添握住她的手，差点流下了泪水。栗子很想开口说话，却发现自己喉咙口有一股血腥味，血腥味清晰地令她作呕。“栗子，你怎么了！”玖添匆忙站起来，按下床边的铃，让医生来为栗子做检查。“我们需要作进一步检查。请你先出去一下，通知一下她的家人。”玖添被医生赶出病房，只感觉到自己的手脚冰凉，拿出手机拨号的时候手指仍在颤抖。不多久，栗子的爸妈赶了过来，听了玖添的通知以后心急如焚。“怎么就进医院了！”玖添只能安慰她们，关于原因却无从说起，玖添坐在椅子上，感觉自己内心一阵后怕。
“阿姨，栗子怎么样了？”这是玖添第一次见到涅墨，他的装扮和栗子给她看的照片上很不一样，一身的黑色，莫名给了玖添一种强烈却又不知名的压力，而这种压力，让玖添原本冰凉的双手愈加寒冷。当涅墨的眸子对上玖添的时候，她下意识站了起来，涅墨礼貌地向她打招呼，因为微笑而眼角微微翘起的双眼，电光石火间让她想起栗子曾经画给她看的那双一直在栗子噩梦里出现的眸子……这种联想让玖添无措地转开视线，仓促的点了个头便再次坐下。莫名的恐惧感令她双手开始颤抖，只好让自己无措地靠着椅背。
医生检查的结果表示栗子已经完全清醒并且脱离生命危险，栗子的爸妈进入病房，玖添正要赶上去，却被涅墨拉住了。“等一下。”玖添下意识挣开了涅墨的束缚，转头正好对上涅墨的眸子，“今天发生了什么？”一股寒气让玖添不敢对视他，“我和栗子在咖啡店里，然后听到一声刹车声，栗子……”“玖添，你听到刹车声了？”涅墨低沉的声音带了点魅惑，让玖添不自觉的往后退了一步，“对……”“玖添，看着我，你没有听到刹车声，栗子是因为工作压力太大……”
当玖添恢复清明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了回家的出租车上……
涅墨让栗子爸妈回去以后，他拿起苹果准备削皮，原本连续的苹果皮被栗子的一句话一下子断了，掉落在垃圾桶里，发出刺啦一声。“涅墨，我在梦里听到了你的声音。”栗子靠在床上，声音因为喉咙的干涸变得有点低沉，涅墨沉默了几秒，才抬起头，“我的声音？”“对，我又做了个噩梦，就是和以往我做的噩梦不一样……总之我是听到你的声音才醒来的。”涅墨继续削皮，没有作答。半晌整个病房里陷入沉默，他抬起头，看到了栗子郑重的神色。“我没有和你说过那个梦，你为什么没有反问我？涅墨，我一直不懂你为什么喜欢我，我对你很冷淡，我也表示我可能命里带煞，和我在一起你不会有好结局，但是你为什么能够执着的想和我在一起？”涅墨迅速把苹果切成小块，放在盘子里递给栗子。“因为我觉得，你没有我才会真的命运多舛。”栗子没有接过苹果，直视着涅墨，那种强烈的目光让涅墨有点无法适从。“涅墨，你到底是谁？”
“我是涅墨啊，栗子，有些事情好奇心会害死人的。”涅墨把苹果放在桌子上，低沉的声音愈加魅惑，抬起头，栗子发现他的眸子在开始变红，惊慌间曲起了双膝。涅墨伸出手摸了摸栗子的头发，“如果没有我，你到现在为止的生活怎么可能一帆风顺，我是你命里的贵人。”栗子紧紧攥住被角，咬着牙不让自己颤抖，“贵人？你以为我没有认出你的眼睛吗？一个几乎每天夜里都出现在我噩梦里的人，每天晚上都会让我从梦里惊醒的人，居然说是我的贵人？”
涅墨眨了眨腥红的眼睛，声音变得寒冷。“如果你没有被疼痛惊醒，你早就像今天那样，差点就回不来了。”栗子紧攥着双手，眸子死死盯住涅墨，“……涅墨，你到底是谁？”“是谁很重要吗？你其实心底也知道，我对你有益无害。”涅墨拿起椅背上的黑色风衣，只是眨眼间眸子已经恢复如常。“你最近几天不要出院，乖乖待在医院里。”没等栗子开口，涅墨已经走出了病房。栗子把视线转向桌子上的苹果，回过神来的时候，惊觉指甲已经嵌入手心，松开的时候手指已然酸痛。
涅墨这一世有过很多身份，很多名字，甚至很多张脸。他做过栗子的邻居，也是栗子的高中同学，同样还是栗子的相亲对象，就仿佛这一世，他只围着栗子转。
涅墨其实并没有栗子见到的那样气定神闲，离开病房以后，他找了把椅子坐下，坐在了花园里阳光最灿烂的地方，但是手脚冰凉，似乎并感受不到温暖。他以为，这一世，他必定能护栗子周全，他坚持了二十六年，尽管真的有很多意外，但他做到了当初发下的誓言，也从没有泄露过自己的身份，但就在刚刚，当面对栗子的质问，没忍住自己内心深处的沮丧和伴随而来的惊慌。如果栗子没有盯住自己的眸子，微微颤抖的双手可能会出卖自己故作的冷静。
涅墨已经忘了上一世的很多事情，当初以血起誓，就算带着记忆进入到轮回也决不会泄露天机。上天实现了他的愿望，给予了他最大的宽容，让他在下一世可以带着记忆找到下一世的栗子，但是记忆会随着时光变迁慢慢淡去。当初他比栗子早进入轮回八年，距离轮回已经整整三十四年了。栗子上一世的债，让她这一世充满了血光之灾。她害死的人，因为执念太深，已化为厉鬼，死死抓住这一世的栗子，涅墨已经不记得，栗子因为厉鬼，大大小小有过多少劫，每一个劫，自己又是如何用着凡人之躯帮她承受。厉鬼几乎夜夜都能在梦里试图拉住栗子，让她沉睡在黑暗里从此不再醒来。
涅墨是人，亦不是人。他拥有凡人之躯，但是他能通灵。但这次，是涅墨所措手不及的。没想到厉鬼居然选择了离开，放弃了长久以来的纠缠，对他，也没有说一声再见。虽然上天对栗子犯下的罪孽是宽容的，过去二十几年，仅有厉鬼带给栗子不少的劫，但如若没有涅墨，栗子绝活不到今天。如果不是涅墨怀揣着对栗子从上一世延续到现在的爱，那么所有的痛苦都只能栗子一个人承担。
栗子再见到涅墨是在出院那天，他帮栗子父母接栗子回家。从栗子见到涅墨的那一秒开始，涅墨就没有正视过栗子的目光。“涅墨，我想问你件事。”栗子扯住涅墨的袖子，逼迫涅墨看向她。涅墨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却来不及开口阻止栗子的提问。“我上辈子，是不是背过一条人命？”栗子看着涅墨，眸子里的认真，庄重，严肃充斥在一起，让涅墨一时间无法直视。沉默里栗子并没有动，似乎执拗地想知道答案。
涅墨伸出手，微微抱住栗子，眸子又开始渐变，“栗子，上一世的事情我不能告诉你，这是规定，我带着之前的记忆进入到轮回已是上天最大的宽恕，无论你上一世做过什么，这一世你命里的债可能剩下的真的要自己还了。”他感受到栗子颤抖了一下，轻轻抚摸了她的头发，“上天对你是宽恕的，但是命里的劫，记得自己熬过去。也许从下一秒开始，你现在所拥有的，会一点点消失，像你说的一样，你会摔得很惨。”沉默了很久之后，涅墨才听到栗子的声音。
“我不怕，我想过，可能这一世我必须还债，我也想把债还清，那下一世可以真正地幸幸福福过一辈子。”涅墨松开拥抱的栗子，拍了拍她的肩。栗子看着涅墨，看着他的眸子渐渐恢复正常，有些话，却没有说出口。
涅墨，我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我能明白你为我做过很多事，在我本该命运多舛的人生里，执着地为我撑着一片天，我也不知道自己上辈子是否真的背过一条人命，只是我真的好想把罪赎完，我不想自己下辈子还要这样痛苦地接受上天的惩罚。我相信上天是仁慈的，至少他让你守护了我二十几年。自己犯下的罪，也许真的需要自己还。
出院之后的栗子开始经历大大小小的磨难，小到煮饭把厨房烧了，大到亲人渐渐离开了自己，但自从那天晕倒以后，她再也没有做过那个梦，就好像一些的结点，就是那个梦的消失。同时栗子再也没有见过涅墨，就好像涅墨在所有人的世界里都消失了一样。但栗子执着地相信，他总会在某一天，再次遇到自己，那时候，自己一定能对他一见倾心。
涅墨没有说出口的她的罪孽，也许会随着涅墨的离开变为一杯茶、一滴酒、一颗泪。
上一世，栗子亲手杀害了自己和她的胞姐，只为妒。所谓秋千的梦，是她的胞姐在无尽的恨的深渊里，为她亲手编织的上一世姐妹两原本最美好的回忆。
涅墨想，也许某一天，到他忘记所有的上一世的记忆的时候，也许才是这段故事真正结束的时候。
沫蕲 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