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清明节,各家上坟总是男孩子和男人们的”专利”。女孩子只能陪母亲节前节后忙点杂务。本地风俗忌讳女性上坟,以防没有男丁传后。只有当上一年有直系亲属故去时,女眷们方可去墓地祭奠。谓之“新节”,有的地方也叫“扫新墓”。清明节那天大清早,因为要上坟,所以无论有多冷,父母也总要连哄带劝地把弟弟从被窝里拉出来,然后由父亲用自行车载着他去上坟。弟弟自三岁以后年年都要去上坟,而我和妹妹即使闹着要去,也不会允许的。
每年清明节的前几天,母亲都会发一大盆白面,然后蒸上供上坟用的馒头和一些花馍,如蛇盘盘、燕娃娃,还有大燕子背小燕子,似乎还有燕子背蛇,或是蛇盘盘上落着一只燕子。发好的白面,经过母亲一遍又一遍的搋面,搭碱面和面粉,终于不再粘手了,这面便好了,便可以捏制一些造型了。母亲亲自洗干净梳头用的梳子,拿来剪刀和事先准备好的高粱粒和一些黑豆。揉好的面粉在母亲手里不断地变化着,由短粗搓成细长,再由长而截短,由短而变长,由粗而变细,由细而逐渐演变成蛇盘或燕子的形状。每当一个蛇盘做好,母亲便指派我给它装上两只黑豆作眼睛,而当一只燕子成型之后,这活便移交给了妹妹。因为我稍微年长,母亲较为放心我使用剪刀。在妹妹给燕子装上两只高粱米的眼睛后,母亲便允许我左手托着刚刚捏好的燕子,右手操作着剪刀,咔嚓咔嚓地给燕子剪出细细密密的略微外翘的羽翼,从脑后一直到背上。高兴之余,母亲总会有意的安排给蛇盘配上一只娇小的燕子,安置在蛇头的后面,或者干脆让它落在蛇盘的正中。这是给未成家的叔叔和年幼的弟弟准备的。另外,母亲还会有意捏出一大一小两只燕子,将小燕子安置在大燕子的背上,大燕子是我,小燕子便是妹妹,我永远得护着妹妹。后来,母亲还会做出燕子背上小蛇盘的造型,以盼望我们姐妹都能找到好夫婿。
准备上供的面馍和蛇盘之外,母亲依旧要准备一些柔韧性较好的白色蒲纸,折来折去,大概是四折或者八折,裁开再折好,然后开始剪,“嗖嗖嗖”,几剪子下去,便是一个不断头的纸串。然后细心按层分开,再用一截高粱秆从杆头劈开个缝儿将它夹了,再用一红纸条在半腰粘上一圈。这个坟头上要插的纸吊吊(俗语也叫“旗旗”)便做好了。家里人能说的上来的祖宗的坟头上都要插上一个。
清明节前后三天,小孩子和体弱的人是不允许乱跑的,说是怕惹上什么不干净。就是住娘家的媳妇也要提前回到婆家的。听一个我们叫姑姑的老街坊说,她家四姑生完孩子后住娘家,赶上清明,婆家派人来接。回家途中,遇上了合葬的,挖了坑,还没安放好棺材。赶车人看到了,下车给撒了一泡尿。可车上抱孩子的不知道外面的情况,赶车人也没做提醒,赶车就回去了。结果,没多久,她的四姑和孩子都病死了。在这个故事的迷信阴影笼罩下,我们在清明节是特遵守规矩的。母亲总会在清明节前一两天,就找好了烟盒里的那层锡箔纸,或者金色,或者银色,折成笔架的样子。在我们脱衣睡觉之后,母亲借着油灯的微光或者五瓦的电灯泡的微黄的光芒,在衣角缝上一个“笔架”,以防身辟邪。
清明上过坟之后,那些花馍便可以吃了。大人们不挑不拣抓起一个便吃,而我们就不同了。最喜欢那燕背蛇或者蛇盘燕,那两个双燕就是我和妹妹的。这些个花馍,首先要占着,不让别人吃掉。而自己又只能左手托着一只,用右手一根羽翼一根羽翼的撕着去吃,仿佛是品尝什么人间美食似的。
不知道是什么讲究,母亲每个清明节后都会回娘家去的,而且每次回来,外祖母都会让母亲带回几只弯弯的面捏的胖虫子。
后来,外祖父走了,又隔了几年,外祖母走了,母亲不再清明后回娘家了。我们再也收不到外祖母送给我们的面虫子了。再后来,母亲也因病故去了,那些正正经经过节的日子便一去不复返了。
母亲走后,按照当地风俗,新节就在清明当天,我第一次以老大姐的身份带着弟弟妹妹,在叔父及众亲友的陪同下,前往坟地,哭祭母亲。我们娘家村里是集体坟地,尽管去得较早,尽管集体坟地的四周都修有宽阔的道路,但依然是二三里地以外就靠右停满了车辆,拉有各种纸扎祭品的车辆只能行行缓缓、缓缓行行。最后,我们只好将供品集中在一辆小三轮车上,大家手提纸扎,步行前往坟前。看看周围的人,重孝子全身白孝衣,亲戚或者带顶白孝帽,或者胳膊上戴上一个白布圈,或者干脆就在扣眼里系根细细小小的白布条。总之,来到这儿的都是死者的家属或近亲。穿过长长的车队,越过春浇的沟渠,我们来到母亲的坟前。母亲的姐妹们一进墓地就各自蹲在墓旁,哭起了可怜的母亲。其他人帮忙摆放好各家带来的祭品,点燃并插稳蜡烛之后,叔叔带领弟弟上香、烧纸、奠酒、叩头,然后一阵哭喊,各色人等都以各种身份哭叫着母亲。女客们守在母亲的墓的四周,叫着“三姐”,喊着“三妹”,泪流满面,一手搨着墓,一手却捻着黄土,哭天抹泪的,搀都搀扶不起来。我搀扶她们,结果自己好不容易才收住的眼泪,全被她们给勾了出来。哭吧!我不能剥夺她们姐妹这么近距离的交流,虽然阴阳两相隔。直到我表姐她们硬把我们一个一个拽起来,直到各种纸扎点燃后的火苗汹涌地扑过来,我们才逃跑似的,绕到墓后转出来。
各家带来的金山银山、摇钱树、聚宝盆以及纸幡等,顷刻之间,化为了灰烬。母亲似乎拥有了生前想也不敢想的各种家财,包括别墅、洋车、私家飞机,甚或能打阴阳电话的手机以及各种见过或者没见过的家用电器等。我可怜的母亲孤零零的躺在这儿,她或许毫无知觉,可我们却还念着她生前的各种的好,痛哭流涕,怀念着她。不舍的回望着她的坟头。
是啊,清明节,除了正常的上坟不准允女孩子参加外,我也参加过爷爷奶奶外祖父外祖母好几个人的新节,但心情最沉重最不舍最无畏最难忘的当数母亲的新节。母子情是天下最伟大的情感。
如今这个时代,好些个传统渐渐地发生了改变,由繁变简,由有到无。我们农村人的生活也变得简单了,需要什么,小卖铺超市就会卖什么。节前,买上一二斤黑豆芽、几只蛇盘燕子、三五个二踢脚、香腊纸品,把男人和孩子早早叫醒打发他们去参加几乎半村人参加的家祭去,便好了。再也不像小时候那么隆重那么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