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人渣。
大家都如此认为,因为他无恶不作,刁蛮阴险。
他一身奇装异服,染着红色鸡冠头,从胳膊到大腿都纹着一条丑陋廉价的黑龙。
他跟在黑帮里的一个小分支混日子。说他有多大能耐,怕是也只能负责起哄、围堵、开车和抬运人质。厉害的肥差当然是头目来干。头目之上,还有大头目。
大头目才叫有钱,活脱脱妻妾成群,都是女大学生甚至女高中生,还有些是名牌大学和高中。他曾有幸瞥见过其一。那女孩叫什么什么玲,烫着大卷发,戴着价值不菲的墨镜,搂着大头目黢黑的手臂,甜腻腻地叫哥。
财大气粗见识广的大头目倒没被甜倒,反而是他被酥到骨头里了,魂不守舍了半天。
他穷的叮当响,自然比不得大头目,只是白白魂不守舍。他抽着破烂烟,喝着啤酒,说话嗓子故意尖里尖气,怎么痞怎么来。
可他说起女人来一点儿也不含糊。他上初中那会儿,倒是个木讷而老实的学生,那时候,有个女生叫刘英,很好看,白白的小脸,细眉大眼。刘英是从城里转到县里去的,自然穿着洋气。他最爱说,刘英还曾经对他好过呢。
此后他见了多多少少的美女,可刘英的面影却镶嵌在他的心里,在抹不掉了。
今天天气晴朗。
他一脚踢飞一个易拉罐,砸中了一之蔫搭搭的流浪猫。流浪猫尖锐地叫了一声,四下逃散,躲他百米远。
“晦气!”
他怒骂一声。最近没什么活轮到他干,心里正一肚子憋屈,只有欺负了弱者才方能泄气。他很闲,但一闲就意味着腰包没钱。
他在街上混来混去,像是某种阴暗角落里的苔藓蔓延到了阳光之下,仍然裹挟了属于黑夜的晦暗,在正午,如同游魂一般无脑无心地漫游。
他懒散地看着天桥底下人来人往。
高高的天桥之下,出租车格外多,每一辆都是一笔可赚的钱。
想当年入伙时,自己凭借抢了出租车司机1900元在弟兄之间树立了高大形象。这1900可没依靠组织,是以一己之力而为,故算是私有的丰功伟绩。
他继续向前走,破旧的帆布鞋踏在地上,尘土漫起。
哟,貌似是县一中了。那矮小的教学楼,灰色的和囚笼一样的教室里,正像一个水流缓慢的大湖,溢出一波又一波的少年。他们的谈笑声,令蛰伏在黑暗处多年的他也有所动容。可他马上又改了脸色。
哼,县一中?
当年他不就在县一中念的书?
然后呢?他成了一个人——渣!
县一中的金属校门依旧如钢铁铸成的怪物,冷眼看着他。铁栅栏反射出惨白的光,白花花地直刺他的眼。
有点熟悉的惨白呢。
哦,对了,那一次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把他的试卷摔在地上,大骂他没出息,分那么低,一辈子也是个苦力。他的脸烧得通红,有人拿烙铁夹住了一样。那天中午的校门就是惨白惨白的。
他记得起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可爱的刘英跑过来安慰了他一下。(这就是他所说的刘英“对他好过”)虽然刘英是和众人一起的,其他什么“勃屑嫫母”的问候他却忽略了。
刘英的手真好看,又细又长,白白嫩嫩。她把小手搭在他桌上,轻声劝他看开些,说:“一切都会好的。”
这是中学时代刘英对他说过的唯一一句话了。
他因为刘英的缘故倒发奋了一阵子,然而他还是愚笨,学不下习,终日被学霸一流鄙视。论家境,他父母都是农民,穷;论成绩,他更难以启齿;论相貌,他矮小猥琐,难怪气度窄,心眼狠。
他在极端自卑中死缠烂打。沉默寡言,可他的内心却狂妄暴戾,扭曲变形,极其渴望寻求一种发泄品,以满足低级的控制欲和表演欲。他又是那么虚荣,从不让又老又穷的奶奶送他上学。在这种外人不可见的危险环境中,他脆弱的心里防线粉碎了。他厌倦了学校生活。可那时的他仍在尽力捉住平庸无险的轨迹。
直至他遇到平子。
平子是外校的一个著名混子。
反正也就是所谓“人渣”。
平子自幼是奶奶看大的,他也一样。父母进城打工了,成了都市丽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走路总要避开他们,捏着鼻子高傲地路过。平子和他就成了所谓留守儿童。
平子启发他去网吧玩彻夜的游戏,去夜店,去黑市;平子也把从弟兄那里找来的路子一一告知与他。
他的控制欲得到了很大程度上的满足。在游戏里,他是一个强者,一个霸主,装备如此精良,充分弥补了现实里他的穷困潦倒。
他也爱玩杀人游戏,那些逼真的血腥场面让他先是害怕,后是兴奋。
我可以让任何人死,我便为王。这种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使这个少年神魂颠倒。
翌日平子在玩杀人游戏时,一时兴起说:“我要真有一把刀,就先把富人捅死一个——杀一个算一个,总之不能让他们快活。”
他回答:“该去杀不穷不富的人,这种人好死,不像富豪都雇了保镖。”
于是,他真就看上了一个不贫不富的倒霉出租司机。
由平子指导,他看准时机,把下肢有些残疾的瘦弱司机诱到荒郊野岭里,抢走了那1900.
当重复游戏里熟稔的动作,复述电影里著名的台词之后,他麻木地勒索到了1900,然后仓皇而逃。他恰巧在郊外行凶,经过的都是没有监控的路,又抢了司机的手机,所以得以逃脱。
那天傍晚他坐在回家的车上手脚冰凉,头脑里有一百只苍蝇嗡嗡地吵。空气凉如水,他仍麻木着,刚才的事情仿佛不是出自他之手。
书上说抢劫是犯罪。要判刑呢。怎么就犯罪了呢?他怯懦的心疯狂地跃动着。他踏上了不归路。
可他竟想,这1900怎么也可以打一个月的游戏机?来钱真容易!
平子分了100元,然后不紧不慢地又指了一条路子——入伙。
仿佛一群坏蛋在一起就和好人无异,可以安全了一般。
恶人也需要集体,人多力量大,方能保护自己。但一旦危险降临,恶人的集体一定最先解散——因为自私。
平子和他就抱着这么一种思想入了伙。
他写了封信给爸妈,说书不读了,反正也是砸钱,倒不如去外省打工。爸妈没有很放心上。没读过书还活不了了?
于是他第二天上午就到教务处辍学,原以为会很尴尬结果很轻松。他下午登上了火车远去了,当然还有平子。
当时一手带大他的奶奶一直哭,因为她的乖孙儿不慎把抢劫一事透露给她。
奶奶把孙儿的罪过咽下去,成了一块心结,在没人的时候疼。
他离家那一年15岁,平子16岁。
如今,他再次来到这个县里,不是来自投罗网,也不是来怀旧的——你见过哪个人渣会怀旧么?
原因很简单——无利不起早。大头目在这边安排的任务很简单,钱又不少,所以他就来了。他唯利是图,警察算什么?能混过一天算一天。他不把生命当回事儿,享得了福就行。被捉住大不了坐上几年牢,出来反而还可以更横。
可是显然想占便宜的人不少,大头目当然挑宠信的人而不挑他这个懒汉。
这便是他今日踢猫的具体原因。
今天下午。
他从回忆的漩涡里挣脱出来,眯着眼,一口口抽着烟。待会就坐火车回到头目那边去吧。
他转身想下天桥,定睛一看天桥底下怎么这么多人?平子讲过,有种警察叫做便衣。他的右眼皮开始跳。左眼跳财,右眼跳灾。
他立马三步并作两步跑下台阶。那些便衣全涌上来了。
有个高大健硕的人一把摁住他,扣上了手铐。
他锒铛入狱。
“就是他,我们找了3年的抢劫犯。”
“就是他,抢了吴女士的皮包!”
“就是他,赊欠了饭馆1000元!”
……
他面无表情地听警官核对他的罪名。
今天阳光明媚。今天是他的生日。
他过了今天,就是18岁了。
可他却总觉得自己81岁了——时光那么冗长,让人反胃。
他还算是个少年吧。可是3年前还是个木讷学生,2年前抢了1900。
警官意味深长地说:“18岁之后可就不会再有减刑了。不过看你还年轻,就给你少判些年头。”
他麻木地笑笑。
18岁啊,刘英应该上了大学吧。他们的未来像小雨过后的清朗天气,是簇新的、光明的。没有犯罪,没有堕落,有的倒是奢侈的梦想。
过几天,父母来看他。他们显然肝肠寸断,对一向沉闷的儿子能做出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儿而感到震惊。
他们又是哭又是骂自己没教育好儿子,捶胸顿足,其情意之真切,天地动容。
看热闹的人们满以为他会痛哭流涕,说自己会痛改前非。
然而他却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天花板上一个蒙了油垢的灯泡,目光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