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肖后来回忆说,他没有想过自己会重回云南。
我们一行人第一次见到老肖,是在学校里。那是山里的大雪还没到的季节,我们接到采访的通知,便马不停蹄的扛着机器上山了。一路的颠婆像是自己紧皱的眉头,直直的嘟囔着路况。车里的摄像师小帅已经不知咽下了多少的口水,而我则更是伏在车窗,睡眼惺忪。
云南山区的冬天,倒地没风,却冷得直叫人生怪。下了车,远远的看见灰土色之外的鲜亮,那是一排排的塑板房,拿报纸糊了窗,隐隐地弱弱的冷光。
老肖还在上课。
我们就在教室外静默的等着。
(一)
“竹马踉蹡冲淖去,纸鸢跋扈挟风鸣。”
是老肖山里人般粗犷的嗓音。
混着孩子奶声奶气含糊的跟读。
“老师,纸鸢是什么?可以吃吗?”孩子群里一声声的哄笑,恍然间是老肖莫名的苦笑,无话可说。不知怎的,隔着门的我们有些怅然所失。云南的冬天,连山谷里也从不肯回响半点的风声,放风筝,也尽是痴人说梦了。
我坐在台阶上,迎着满头的黄土,苦!
(二)
临近黄昏的时候,老肖才下了课,倒不是上得多,一个学校里就四五名老师,他一个人则承教了将近3个班级的课程。直到我们快与黄土亲吻拥抱,他才从窄窄的屋子里低头出来,略带歉意地笑笑。眯缝着眼,棱角凌厉。
我看见了可以扎进我内心的苍瘦的脸。
岁月迢递。
此去经年。
老肖请我们进了办公室,一个十五平米的房间,葱葱茏茏地摆着床,电饭锅等。他转身忙活半天,掏出几把塑料折椅,吹了几口,有不像样子地拿袖子擦擦,请我们坐。
才三十岁不到的小伙子。
小帅开了摄像头。
(三)
老肖并不是个真正的山区支教。
大学毕业后他靠家里的钱在国内游历,母亲想让他继承家企,而他到了云南便再也无法折返回去的路。老肖说,有时候真觉得,自己像卡勤德▪胡塞尼写的,“即使回到了故乡,仍感觉自己像个旅客”
02年时,他去逛过北京城,他说。到了颐和园,也跟大流似的在门口拍了几张照,透过镜子看到所谓的皇家寝宫,只觉素然无味。昆明湖上的游船,倒也络绎不绝,图个兴致。
“我当时就像无头苍蝇,心想,哎,这北京城还不如云南呐。”老肖在门外肃杀的风中干笑笑,日头尽落,孤村的几盏灯,是一碗白汤,是一场痛苦,是没有惊蛰天的轮回。
他也到了十七孔桥。他在上面看见了个放风筝的老人,他回忆道,那天是清远而缥蓝的,未曾想过这雾气潮湿的大湖之上,那放筝的人线条竟如此明快,四周仿佛都是独孤和老去的气味,游客的脸匆匆闪过,耳边的导游声更是像涨潮般嘈杂。老肖昂着头,眯着眼,没敢之声。那筝却是早已幻飞在苍穹之上,以及钴蓝色的天痕远景,收放自如。
“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那种感觉,真的。”
再后来,他称道也是鬼使神差。
其实便也是路过。孤儿院实在是太过凄凉,或许异于小石潭,但却如鲁迅的《风筝》般,四院高墙,偶有呱呱声在墙角一隅,如丧钟般黑沉沉的隔绝着。
老肖是看见了个孩子才住了脚的。在云南山区的日子,让老肖觉得这孩子的眉眼似极了谁。他蹲下,把包放到一旁。
孩子眼里噙着泪,手里抱着一支半旧的喜羊羊风筝,孩子瘦着,啜泣着,与京城的繁华独树一帜。——妈妈说,会带着筝儿回来的。
只叨念这一句。老肖心里。一顿,又一顿。
他反身坐下,只消这么默然地坐着,阳光从侧沿斜斜的倾角折射,像笔下的3D立体,像嗜梦的老者,唯独天的盖,地的棱。
老肖在大学里学会了抽烟,可看着远处人群上空的风筝,和孩子手中浸满汗和泪的筝儿
——
“像只有吸毒才能解我的痛苦。”他抓着头。
(四)
一天的采访行程结束,我们也困意全无,老肖执意留下来让我们吃个晚饭再走,山里人的便饭,对老肖而言,已是奢侈,我们连连推却,喝了几缸子的咸水,便朝黑黢钻去了。
03年,非典爆发。老肖的节目被漫天的非典消息推挤,压缩,最后而不了了之。
像是我们朝天咆哮了一声,除了回声和自己的臆想,啥都没有。
(五)
07年我又去了一次云南。
那时我已辞职。那家孤儿院也被改拆。
北京城还是络绎不绝,人熙熙,人攘攘,逃之夭夭,也灼灼其华。再回到云南,我早已不是个记者的身份了,落得一身清静,便决意登门拜访。
四年过去了,桂花菊花也已是落满城,谁承想这四年的喜怒哀乐,红白喜事。站在街头,站在皇天后土之上,我像是阿瑟▪米勒笔下的那个玛丽莲▪梦露,是个诗人,是个歌者。
老肖已婚两年,妻子是同校的一支教老师,长得倒温顺莞尔,一岁的儿子也活泼可爱。我到时大家伙儿都在教室门外放筝儿。老肖出来照例热情又大方,我凑上前问那筝儿,在这干燥的日子里纳了闷儿。老肖笑而不语,从房里拾掇出一张不怎么像样的四方纸,四周是毛愣愣的竹叶条儿——“我花钱买了扇大风扇,孩子们都小,我教他们做风筝,放风筝,也是希望他们快乐些。”
老肖说,这年头外出打工的,多半是年青人,孩子丢在家里给给父母养,这些留守儿童,家里没钱上学的能成堆成堆的数出来。有些父母在家务农的,则是担心老肖会拐走他们的孩子。
“孩子们没有放过风筝,你知道的,云南的天,总没风。你们北京人不习惯,我糙也就算了。”其实老肖的母亲不止一次来拉走他,却仍是次次让老肖逃回云南。”但也是不能委屈了孩子。这样,也挺好的。
风扇吹来的风,像云南突发的一场雷阵雨。老肖早已为人父,他有一群孩子,从那个含泪的孤儿开始,一直都是。
(六)
老肖在云南彻底落根。他也许一生没经历过太多漂泊,或在夕阳下呷一口米酒,在燃尽的火堆旁胀红着脸。那天我们一起在村里羊肉馆子吃饭,50串羊肉串,50串羊腰子,一扎的啤酒,在小小的馆子里老肖像许久未畅饮一般大吐豪言,胡渣下满是啤酒沫和肉粒,他却仍意犹未尽。我淡淡地抿着酒,看着他眼角的湿润。
是的,这七八年的历练让他成了真正的男人,他何尝不是漂泊,何尝不是一颗永不老去的没有年轮的树?出了馆子,在满是羊膻和胡椒面呛味的店门口,老肖掰着手指头,碎碎念着,北京啊,太喧闹,哪些游玩的人,拍照,买纪念品,叹惋,诧讶,可不是老去走个过场?我们的人生,之所谓行过,无所谓完成的!
天头彻底是压不下来了,像是永垂不朽的时光隧道,看不见白昼的尽头,却甘之如饴。身后有电视台申奥的等待播放,和啤酒杯子碰撞在一起的不寒而栗的声音,我缩紧脖子,却兀地腾起海子的话——
“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七)
我留了下来,留在云南。
留在这个有筝飞起的地方。
(八)
假如他日相逢,我将以何贺你,以眼泪,以沉默。
2015“格伦杯”方洲新概念全国中小学生创意作文大赛决赛特等奖
作者:浙江省瑞安市塘下中学 高一 陈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