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缝

　　　　　　　　　　　　　　
爷爷原先住在乡下，是镇上有名的裁缝。在我八岁的时候，他和奶奶随着我的父亲来到县里生活，住在老制药厂的宿舍里。制药厂早已迁去工业园区，这儿的宿舍便空了下来，都是一些很老的红转房了，住着的都是老城区的老人。

昨天晚上去爷爷家吃饺子的时候，无意间看见了阳台上的缝纫机。缝纫机上覆着一块泛黄的白布，踏板上结了蜘蛛网，看上去很久没用了。“爷爷，我可是好久没看见你做衣服了。”我小心地揭开那块布，灰尘在阳光下清晰可见。爷爷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然后摇摇头说：“这儿，不行了。”我笑而不语。

“跟你讲个故事吧。”

“好啊，什么故事？”

“一只眼裁缝的故事。”

我微微征住，随即嘴角漾出了浅浅的笑：“行啊。”

阿星是镇上最年轻的裁缝，从小就跟着游家的念婆学剪裁缝纫。当时镇上很贫穷，购布和针线得到县里去，这就意味着要走几十里的山路。阿星每月底都要到县里去买布匹。带上两瓶水和几块面饼，这一路的水粮就解决了。
“阿星，去县里啊？”
“是呢，小全。”
“帮我捎封信给我爹，成不？”
“没问题。”
阿星接过黄色的信封，放在衣服内兜里，朝小全挥了挥手：“走了。”
“诶，早点回来！这几天路上不太平啊！”

阿星凌晨出发，快中午的时候到了县城。他跳下车，微笑着向卖瓜的师傅道谢：“谢谢师傅肯载我一程。”卖瓜的人露出了一个憨厚的笑：“没事，你回去的时候注意安全啊。”“诶，师傅那我先走了啊，谢谢。”阿星向他告别，照着记忆中的路线赶到了布匹店。
下午的时候，他采购完东西就回家了。
在半路上，阿星瞧见堵在路中央的几个男人，第一次有了惧意。他忽然想起来小全和卖瓜人对他说的话。果然，这几日不大太平。
“哟，穷小子，要命就把身上值钱的交出来。否则……”为首的那个人晃了晃手里的大刀，一副痞样。阳光照射在刀上，反射出来的光刺的阿星睁不开眼。他颤着手将念婆留给他的钱扔了出去。
“背上背的也给我丢过来！”
阿星猛得抬头对上他的眼，露出了惊恐之色：“不行！这里面都是布和线，没什么值钱的！”拿刀的人嗤笑一声：“男子汉还搞些针线活，没出息！走吧，兄弟们，喝酒去咯！”抢了东西的几个人猖狂地笑着。
阿星腿一软坐在地上，他紧紧地抓住那个装满布匹针线的包袱，半晌，没回过神来。

等回到镇上的时候，阿星整张脸都是白的，念婆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说。事发之后，阿星也没有去报警，他实在是怕那几个人再找上他。

没过多久，镇上就接二连三地传出家里的鸡鸭被偷的事情。

“不知道是谁！夜里我就听见后院有动静。”
“可不是嘛！真是缺德！”

阿星知道，一定是那几个人干的。他瞧见他们拿了他的钱往镇上走了。街坊邻居都是淳朴的农民，怎么可能去偷东西。可他不敢报案，万一那几个人出狱了再找上他怎么办？他还是存有私心的。

可他不知道，即使他不去报案。他们也会找上门来。

夜里。阿星睡不着觉，总在想要不要去报警。他穿了件白褂子坐在后院的榕树下，拿了一根树枝在地上圈圈画画。忽然，院里的狗开始狂吠，阿星吓了一跳，朝狗扔了一个石子：“大王，你没事叫什么叫。”话毕，他又低下头去在地上乱戳。几秒后，阿星忽然回过神来，心下一惊，大王还在汪汪地叫，他立马站起身来，朝四处张望。果然，在鸡舍那里发现了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他顺手拿起脚下的一块石头朝那边扔去。被砸中的人低声咒骂，石头滚进鸡舍，母鸡被吓得咯咯叫。趁着月光，来偷鸡的人看见了阿星，他忽然一笑，脸上的刀疤显得格外狰狞：“哟，这不是上次那个吗。当时吓得那么惨，这会儿来逞英雄！”阿星怕极了，他努力地让自己镇定下来：“刀疤脸！趁我还没报警！你赶紧走！”刀疤脸从身后拿出小刀，说：“你敢吗？”

阿星冷了脸色，他抄起脚下的木枝朝刀疤脸挥过去。

镇上的人从小便不怎么看好阿星，即使他是最年轻的裁缝。可在他们眼里，男人就应该去地里干活，去城里打工，从小就摆弄这些针线，今后怎么能成大事。这些年，阿星没少受冷落，念婆总是对他说：“你会是个好裁缝，不要听他们乱说。”

他们嘲笑阿星不会干活，整日只知道坐在缝纫机上，干些女人做的活。可他们忘了，阿星也是一个二十出头的男人。

那天晚上，阿星的左眼被刀疤脸刺伤，刀疤脸也没想到会伤人，慌乱地逃走了，鸡舍里的鸡一只没少，沾血的小刀在月光下格外刺目。

后来是念婆报了警。她抱着瞎了一只眼的阿星泣不成声。伤了人的刀疤脸及同谋第二天去自首了，听他们说：“我们也没想到会这样，只是想偷点东西过日子。只想吓吓他。”从那以后，镇上再也没有人偷鸡偷鸭。

对于裁缝来说，最重要的是手和眼睛。阿星瞎了一只眼，走路都有些不平衡，他却总是安慰念婆：“没事，我还是个裁缝。”

一天夜里小全来看阿星。
“好点了吗？”
“我一直很好。对了你爹跟你回信了吗？”
小全笑了笑：“回了。倒是你，左眼睁不开了？”
“嗯。”
暖黄色的灯照在小全的脸上，他忽然握住阿星的手，眼里似有泪光：“我知道街坊邻居对你不好，你也受了很多苦。可你真没必要失了眼睛。”阿星说：“我也不想。可我真不想这样软弱下去了，这一次，我也算有些作为了吧。”

镇上有这样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每逢过年家家户户都要请裁缝到家里来做新衣裳。阿星自然成了大家眼里炙手可热的裁缝。而当年那件事很少有人再提起了，日子回归平淡。对外只是说，他们镇上有个一只眼裁缝，技术好得很。



“吃饭了！”奶奶在厨房叫唤着。
“来哩！”爷爷回应了一声。
他将布又重新盖上缝纫机。“故事就说到这吧，该吃饺子了。”
我忽然挺直了腰板，一副认真严肃的样子说：“是！一只眼爷爷！”

他看着我，我们俩相视而笑。

“就你最皮！”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