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心何时已
——读刘震云《手机》
优秀的小说作品总是能够通过虚无缥缈的故事向人们展现真实而具体的世事,刘震云的《手机》就是这样一部作品。因为真实往往被充满机心的人类深深隐藏,若无慧眼,愚弱者将被各种假象遮蔽,被歧视、愚弄和蹂躏。聪明的作家用他们嬉笑怒骂的文章为每一个人装上照亮心窗的明灯,帮助那些探幽烛微者看清盘根错节的真实。
首先,介绍一下《手机》这部小说的梗概,一方面,方便下文论述,另一方面,也为未曾读过该小说的人们提供一个快餐式阅读的机会。全书分三章,第一章:吕桂花——另一个人说,第二章:于文娟 沈雪 伍月,第三章:严朱氏。三章的标题都是几个女人的名字,也不知道是不是有意模仿《红楼梦》。故事的主人公叫严守一,这些女人都和严守一有干系,就像大观园里的女人都和贾宝玉多少有点关系一样。吕桂花二十岁时,严守一十二岁,她是被严守一意淫的一个女人。用刘震云的话说就是“严守一马上嗅出她身上的味道和别人不一样。别的新媳妇身上的味道她也有,但另外又多出一种。这种味道类似熟透的麦杏,有些腻,又有些发甜,离她一近,眼就发黏,想困。” 吕桂花跟已婚的广播员小郑困觉的丑事被不小心广播后,吕桂花嫁给了老实巴交的牛三斤。十天后,牛三斤去三矿干活去了,吕桂花情欲旺盛,空床难守,严守一陪她千辛万苦地去镇上的电话所,给牛三斤打了一次电话,问牛最近回不回来。第二章是全书的重点,也是重头戏。全书呈现一个菱形,或者说是一个橄榄形,第二章是这个中间的部分。于文娟、沈雪、伍月这三个女人都和严守一存在性关系。于文娟是严守一前妻,沈雪是新同居者,而伍月则是严守一的情人,一个出版社的市场部业务员。严守一是电视台《有一说一》节目的著名主持人,他就是通过在手机上做文章和说假话游走在众多女人中间,与她们进行攻守与纠缠。第三章的严朱氏是严守一他奶。故事借交待严朱氏如何成为严守一他奶,着重叙述了一个千里传口信的故事。严老有是主人公严守一他爹,严老有的一个不太对劲的邻居死了,没有棺材,严老有恰好又刚刚发家,比较富裕,他不计前嫌,给了邻居两块大洋作赞助,邻居的寡母感激,便要将十六岁的女儿送到严家当媳妇。这时,严老有想让她跟自己的大儿子——严白孩,可是严白孩在口外(张家口),去山西有千里之遥,严老有只好托路过的一个姓崔的贩卖牲口的河南人,带口信给他儿子。结果一波三折,原本打算一个月送到的口信,却送了两年。严白孩回到家,邻居家的闺女早已经嫁给了他弟弟严黑孩,不仅怀里抱着一个孩子,而且还挺着一个大肚子。这时,严老有急中生智,严朱氏新寡(其实丈夫并未死)后又要嫁进严家,原本要许配给他的三儿子严青孩,严老有就让她嫁给了自己的大儿子。十七岁的严黑孩得知消息后,扒在门框上失声痛哭,严老有上去踢他一脚,骂道:“******,大麦先熟,还是小麦先熟?”
这三个部分是一个有机的整体,第一章和第二章通过严守一和吕桂花的女儿牛彩云,以及严守一的节目《打电话》对往事的追忆连接。第二章和第三章则通过严守一的老婆于文娟和他奶奶的感情纽带相系联。第三章实际上又是对第一章的回归,回归到那个时间和空间之前,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和三十年代初的中国西北地区。这三章就这样通过伏脉千里的长线有机地组合了在一起,时空交错变换,人物你来我往,有条不紊。
《手机》这部小说,有两个贯穿始终的东西,第一是性,第二是手机。性是人类永恒的话题。文学的三大主题:爱情、战争和死亡都和性有关。性的书写是现当代文学一个十分重要的主题,在东西方也毫不例外。但是,《手机》的性,是书写,而不是渲染;是性进步,而不再是停留在性解放的低级层次;是性文明,而不再是黄世仁的暴力和天上人间的血腥。应该说,每个作家,他们对于性的描述都有自己的独特语言。刘震云的言说方式之一是,身体内一股热辣在涌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把衣服脱了”是男主角的口头禅。《白鹿原》中的方式较多,其中之一就是不断地“焚毁”,在烈火一样的性欲与道德之间反抗与挣扎。鹿子麟当然不在计数之列,他好女人,如同吸烟上瘾,不足道了。屈原都说过,“人生各有所乐兮”,不足为怪。今天这样的丑闻不是还在各地上演么,那些高官老爷们的龌龊事和鹿子麟的女人瘾没有什么不同。相应地《废都》的性描写就有点流于泛滥而没有节制,兹不赘论。其他,如铁凝的《大浴女》、身体写作、下半身写作等都是各有其特别之处。性,或者性爱,是人类延续种族的方式,也是大自然为人类提供的取乐、享受甚至是放纵的方式,它注定就是人类一首没有休止符也永远也唱不完的歌。这正如浪漫主义诗人荷尔德林所说:“尘世凡人所知甚少,却被赋予诸多欢乐。”我并不想过多地去谴责,其实我们和他们相去未远,都是人,都有七情六欲。
在这部小说中,手机的书写是为手机的用途搭建舞台。严守一正是利用手机这一现代化的通讯工具,既和几个甚至是更多的女人发生关系,而又游刃有余地游走在她们中间。严守一的妻子于文娟,一个恪守道德的女人,认为没有人会有急事找她,反而不用手机,颇具反讽意味。现代人拥有了先进的科技,却在恣意的放纵中失去了自我的躯体,甚至是灵魂的真实。机心的触角已经无孔不入,即使没有目的的事情,后来也会慢慢演变出目的来。“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世界上的事情,原来都有目的;就是原来没有目的,渐渐也会演变出目的。……她说台长会同意,难道她已经找了台长?还有,给于文娟安排工作,她说是老贺占了她的便宜,难道台长……严守一不敢再想下去。像当初于文娟生孩子一样,他再一次觉得世界不真实。” 与严守一这种不真实感觉形成鲜明对照,第三章的上世纪二三十年代,靠传口信,第一章新中国成立后的六十年代末,一个镇上只有一部电话,通信条件极其艰难,却处处是真实,真情。这是刘震云通过三个历史时期的比照,做出的一个精心安排,迫使我们不得不扪心自问,通讯条件越来越好了,为啥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却越来越困难了。灰色水泥间的冷漠与超级便利通讯条件带给现代人的孤独,是如此的令人难以承受,问题到底出在了哪里。这是《手机》的作者向读者提出的一个尖锐问题,任何读者都不得不面对。突围的路只有一条,返璞归真,认真地对待自己,真诚地对待他人。舍此而求他途,就会像严守一、费墨等人一样除了欺人,就是自欺,在欺骗中绝望,在绝望中继续欺骗。
古人云“为学日益,为道日损”。道义建立在相互信任的基础之上,现在所有的问题都是自我约束的丧失,继而,人与人相互间的信任荡然无存。社会上的种种弊病都是这些深层次问题的外在表现,在大多数人的神经被深深刺痛之后,莫不变得敏感、神经、自私而疯狂。当我们吃不饱饭的时候,我们的愿望只有一个,那就是填饱肚子;而当我们吃饱了饭的时候,我们的愿望有千万个。我们不能因此而绝望,因为鲁迅早已经告诫过我们“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是我们该好好反省的时候了,唯有自救才是唯一的出路。只有懂得了爱自己才会更好地爱他人。老子说“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在自我反省中变得更加坚强,而不是在绝望中走向毁灭和黑暗的深渊。这或许就是《手机》这部作品对世人的一些期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