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爷",小丫开口了,“夜莺不吃那么大块的肉吧。”
七爷津津有味的吞咽顿时停住。
“只有乌鸦才那样。”
七爷张嘴想说话,嘴里的鱼啪的叼在地上,跟他讲的故事一模一样。小丫依然仰头望着它。
“这是故事,是故事,懂么?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故事都是假的!”
趁着小丫发呆的当儿,七爷蹦下来把那条鱼吃掉了。“小丫,其实吧,我觉得,你跟别的鸭子都不一样,你身上没有鸭子的劣根性。”
“不一样?”
“比方说……怎样,我再给你讲个故事,你就知道了。”七爷想只仙鹤一样踱着步,“从前啊……”
如果他讲的是惊弓之鸟还会给小丫增强点野生生存能力,顶不幸的是爷爷讲的是《丑小鸭》。小丫的一生就因为这个故事改变了。
“小丫,你知道么,我觉得,你就是个天鹅。总有一天你会变成天鹅的。”
七爷看见小丫双眼紧盯着地面,浑身微抖。慢慢地,小丫缓缓抬起头来,浑身散发出前所未有的神采,灰色的绒毛上也仿佛抹上一层油,目光中散发出一种不属于家禽的光芒。七爷不由得肃然起敬,史无前例地在歪脖书上站直了身体。可小丫的小一句话令它差点从树上栽下来:“天鹅是什么样子?”
正在七爷搜肠刮肚找不给小丫造成严重影响后果的形容词时,一只真正的天鹅出现了。
夕阳晚霞,燃烧在天幕上,燃烧在池塘里。一直纯白的大天鹅飞临,降落,曲颈用嘴梳理背部的羽毛。这只是鸟,美得却像个神灵,每片羽毛都白得像初降的新雪,身体的每个弧线都完美无缺。若说小丫刚才的神情不属于家禽,这天鹅的神情简直不属于鸟类,只有少数一部分时代穿紫袍戴王冠流蓝色的血液的人类才会有。
天鹅并没有在池塘中觅食,从这头游到那头,张开洁白的羽翼飞走了。白色大鸟消失在渐浓的夜色里。
小丫喃喃道:“这就是天鹅!”跳进塘里衔起天鹅刚留在水面上的一片羽毛,虔诚地游走了。
没了听众的七爷如往常一般凝固在树上,不同往常地叹了一口气。
小丫从此就变了,真的把自己当成天鹅看,那天短暂的印象成了小丫一举一动的样板。可小丫是那么的不起眼,不起眼到只有七爷注意到小丫的改变。七爷有时候觉得小丫很可笑,也很可爱,同时也沾沾自喜着自己的一句话的功效,故意地拿话来逗它:
“小丫啊,你是只天鹅啊,怎么能跟鸭子抢东西呢?”
“天鹅小丫,只有鸭子才会像你这样滚得满身泥。”
“天鹅天鹅,游水要这样,脖子要这样弯……对——”
“天鹅……”
终于有一天小丫再次仰头望着歪脖子树:“为什么天鹅还会受鸭子欺负?”眼睛里有水,马上就会滴出来的样子。
“因为……因为……”七爷的沾沾自喜早就变成了负罪感,此时更有死后会下拔舌地狱的预感,“因为你还没做好变天鹅的准备!等你准备好了,就变成天鹅啦!”
“是吗?”
“肯定!到时候鸭子欺负不了你了,但你也不能欺负鸭子,你还要保护它们。要知道,天鹅是能斗老鹰的!”
“是吗?”
“这么不相信自己,怎么变天鹅!你看那只天鹅,多么高傲!小丫,你是只天鹅,要保持骄傲。”
七爷盯着小丫游过在水面上流下的痕迹,和天鹅留下的没什么两样。教训过小丫,自己却不相信了自己,反而更相信小丫,羡慕它,佩服它。童年记忆里模糊的场面逐渐清晰起来:巨大的羽翼张开来仿佛遮蔽了太阳,庄严的死亡气息笼罩了田野,猛鹰降临,乌飞兔走。七爷自然是那个“鸟”,飞走前看了那老鹰一眼——老鹰收拢了翅膀从空中俯冲下来,破空的声仿佛能把天空划到口子,爪子准确地抓住了一只小山羊的脊背,小羊还没来得及哀鸣一声,老鹰已经张开翅膀带着它飞走了。那个回瞬里的俯冲,从此就刻在七爷的脑海里:干净利落,优美潇洒,值得一切食肉的鸟类赞美。
“多帅呀……”七爷第二次在歪脖树上站直了身体,盯着树下一块石头把它当成小羊,俯冲下去。第三次,第四次……
又有一天小丫说:“七爷啊,我发现你从歪脖子树上俯冲下来叼我们的鱼虾的动作越来越帅了。”
七爷嘴里的虾再次掉在地上,不过它很聪明地表演了一次俯冲,重新把虾吞了下去。
小丫赞叹着:“简直是只老鹰啊!”
“哈哈,这你就不懂了吧。小丫,告诉你个秘密啊,其实吧,我就是只老鹰!还有个故事叫《丑小鸦》,乌鸦的鸦,说的就是我,后来变老鹰了!”
“哦!不过,老鹰吃这些么?”
七爷最怕小丫问问题了:“那个,我不是还没作好变老鹰的准备嘛!”突然见一股豪气直冲心头,“老鹰当然不吃这个!老鹰吃羊!天鹅小丫,等着我,我去抓羊!”奋力振翅飞走,羽毛上扑棱下来的尘土把小丫呛了个喷嚏。
爪子纠缠在羊毛里挣脱不得,满脸讥笑的牧羊人缓缓走来,七爷一下子惊醒了。
骗了小丫也骗了自己,它俩都对这愚蠢的谎言深信不疑。倘若这代价能让小丫醒过来,我的过错也随之消弭了。
牧羊人的儿子是牧鸦人,他把装着七爷的鸟笼子挂在了歪脖子树上。“这乌鸦虽然很愚蠢,但也很可爱。”
鸟笼子里的七爷,再没说过一句话。没了七爷的讲座 ,鸭们顿时觉得无聊了许多,起初还去安慰它:七爷啊,其实你以前也是长在歪脖树上哪儿也不去,现在就多了个笼子,没什么两样,还不愁吃喝多好啊。后来就推测它是让人割去了舌头,再后来就绝少提起它了。 七爷是只令鸭们快活的鸟,可没了它,鸭们还这么过。更何况鸭们的无聊生活有了新的调剂:自认为是天鹅的小丫。小丫默默忍受着默默地念叨着:我是只天鹅,我要保持高傲。
小丫也总找七爷单独说话,渐渐地,它接受了七爷舌头被割的事实。
“七爷,我感觉我快变成天鹅了。”
“看,我的羽毛颜色是不是快变白了?”
“……”
巨大的黑色羽翼张开来遮蔽太阳,整个池塘笼罩着庄严的死亡气息。鸭们四散逃窜,小丫镇定自若,大叫起来:“不要怕,我会保护你们!”
笼子里的七爷突然大叫起来,久不发声的喉咙嘶哑得仿佛要滴出血:“小丫,快走!你会被抓走的,你会死的!”
“我是只天鹅!天鹅能斗老鹰的!”
“天鹅个屁!你就是只鸭子!我骗你的,小丫,早和你说过,故事都是假的,假的!”七爷在鸟笼里乱撞,整棵歪脖子树都跟着摇晃。
“我是只天鹅!”小丫怒吼一声,硬生生把七爷镇住了,不敢说话。
老鹰在空中盘旋得越来越低。小丫站直了身子昂起头,劝身的毛都竖起来,身体看上去比平时大了一倍。七爷看到了天鹅迎战的姿态。
夕阳,晚霞,燃烧在天幕上,燃烧在池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