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突然阴沉下来，幸好撑伞及时，铅粒似的骤雨才没有撞到身上。
我举着伞，集中注意力尽可能地避开地上的水洼。有时抬头一望，街上的人并不算多，缤纷的颜色和花边四散在昏黑的底幕上，街边少量商铺看着没有客人，索性闭门；但大部分店面仍在坚守，导购员漫不经心地掸着金属衣架上的衣服。
“小林公司”我轻声念了出来，又核对了一下大门旁蓝色门牌上的数字。
这是一栋相对较老的建筑，玻璃窗是深蓝色的，窗边是那种一移动就会发出奇怪刺耳声响的金属材质。它位于一条很偏僻的街上，一楼的地面比人行道低很多，有一条台阶连接大门和人行道。台阶两侧的空间里散落着杂草和废弃的金属建材。
公司里面有些凉气，明显刚用过空调。外面的风吹得雨滴无规则地乱窜，我已经半湿，一连打了几个喷嚏，然后加快脚步跟上前面的男人。
被带到五楼。穿西装的男人指着一扇门说：“今后你就在这里上班，里面还有一位同事，比你早到一周，活虽然简单，有不懂的地方可以问他。”
五楼应该是公司的顶楼了。这一层似乎没有什么人工作，门都紧掩着，也没有什么动静，与下面四层差别很大。墙壁是白粉刷的，距地面一米高的墙面都用了绿漆，有些地方漆面已经破损，细细看去一层一层倒很有立体感。
扭开门进去，入眼的是一摞一摞大大小小的箱子胡乱地堆在一起，一个肤色黝黑的男人蹲在地上仔细检查着箱子上的标签。听到“咔哒”一声，他回过头来，与我对视了几秒，用模糊的声音道了声“你好”。不等我回答，他撤走眼神，继续盯着膝盖前黄色的纸箱，“先坐一下，茶杯在门角的柜子上，茶壶也在那儿，我把这里处理一下。”
“你好，我叫易忱。”
他把箱子搬上搬下，我坐在沙发上眼睛不知该看向哪里。我觉得他冷冰冰的，可我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有这样的感觉。他大概三四十岁吧。
很快他忙完了手头上的事。他把箱子平均分成两份，两堆箱子之间隔了半米。这样房间似乎就被划为两部分，每一部分就有一堆大大小小的箱子和一台台式电脑，只是共用一个柜子和一条可坐三人的硬沙发。
每日的工作无非是给箱子贴上标签，当然是在核对完箱子里的东西之后。箱子每天都会被人运走，又会有一批新的箱子运来，通过五楼最右端的一条长长滑道。
他早晨来得很早，主动把箱子分成均等两份。我觉得这样也很好，工作量是一样的，免生矛盾。而且在房子的两个相对独立的部位工作，可以稍微多一点自我空间。这种工作虽轻松但甚无趣，从上午九点工作到十二点，然后有一个小时的午餐时间。我一直都是一个人，所以午餐总是在广场角落的小吃店里随意解决，填饱肚子后四处转一转，闻一闻小城里特有的味道。
小城里有太多建筑工地，蓝色的铁板几乎要绕小城一圈。那种灰尘的味道和梅雨季节的湿软霉味揉杂在一起，缓缓地涌入鼻腔，说不出的一种感受。晴天的时候，可以坐在河边的木凳上，看街上往来的人群。然后看一下手表，再次踱回挤满箱子的办公室，面对一个几乎不说话比我大十多岁的人。
是的，他几乎不说话，我不知道他对别人的态度如何。他只是低头或者踮脚，不停地在箱子表面写写画画。如果那天工作比较轻松，结束之后他会在电脑前敲字。一周后我的工作速度可以跟上他了。他每天早晨在我没来时就把工作分得非常平均，我不知道他花费了多长时间，可是第一天见他时，他似乎很快就分完了。
可往往我并不能在他前面完成，他瞟一眼，从我这里搬过去几个箱子，又重新蹲下。我说过几次谢谢，可他也只是礼节性地回应。有一次，我见他忙完后又在不停地敲键盘，我很想看看他到底在干什么，但箱子占据了房间大部分地方，只在四周留下窄窄的过道，而门又正好开在靠近我的这一边，我并没有什么好的理由绕过那些箱子。
某个周二的上午，转眼已是十一点半了。天沉下脸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也许一场大雨在所难免，可是我并没带伞，有些担忧午饭。
老天终是没有顾及我的窘境，十二点下班的时候雨正落得尽兴，我叹口气，没有停下手头的工作。
忽然，我听到背后有撕塑料包装袋的声音。他在喊我的名字，“来一块吧，我也没有带伞。”他递过来的是一袋肉松饼。我说了声谢谢，“不客气。”他还是简单地算是回应。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带伞。”工作很无聊，我想歇会儿，可是两个人在一间屋子里什么都不做，又都沉默，这样很是尴尬。所以我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在他说完“不客气”之后就不再开口。
“我见你昨天下午把伞带回去了，今早并没有带来。”他坐在他那一边的电脑前，隔着箱子跟我说话。我丢掉手里的空包装袋，不得不说，肉松饼真得很好吃，我一直都很喜欢。
“你每天中午去哪里吃饭？”我没话找话。以前我都是一到十二点就离开，并没有多停留，所以现在仍不知道在这一个小时内他在做什么。
“一个人随便找地方吃一些。我家离这里很远，时间并不宽裕。”他又抛过来一块。
“那么你愿不愿意……”
话说了一半，被推门声打断了。出现的是最初送我来五楼的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 “丁勇，出来一下，有人打公司的电话，说是找你。”我有些茫然，见西装男面朝他，我才知道自己当初的第一印象是怎样冒出的，原来我一直根本就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开始工作了。他没有继续聊天的意思，弯下腰捡起刚才散落在空箱子旁边的塑料包装。
后来我还是一个人去吃饭，可是我会比之前更多地看他两眼。我渐渐发现他特别喜欢吃肉松饼，因为他几乎每天都吃。他总是先把最外层的酥皮咬掉，然后把整个肉松馅倒进嘴里。他喝一些水，擦手擦嘴之后又开始在键盘上不停地敲击。有时，他也会给我几个。
一栋栋大楼已经拔地而起了，我不知道在多雨的梅雨季节里工人是怎么工作的，我不认识他们，也从来没有问过。有时候天气又会晴朗地让人觉得烦躁，夏天有些可怕，你无法预料它下一个小时会带给你怎样的情绪。
“明天……”他突然开口，“你可不可以帮我做一下我的那部分工作。”
“明天你不来吗？”
“我想带我母亲回乡下一趟。”
“你的老家？”
“并不是，是她小时候住的地方。”
“好。”
我只听他说过他家很远，那么他母亲的老家就更远了吧。也许有很清澈的河流，还有一些挡住了阳光的老树，还有一座座绵延不断的高山。
“实在是麻烦你了。”
“不客气。”
他不再说话，我也没说什么。
一个月后，雨下得不再那么频繁和猛烈，我向公司请了一周的假。
我走在路上，心情低迷。现在我几乎不用手机，整天往箱子上贴标签，我认为这没多大用处，我甚至想向公司提出建议，可那样我也许就会失去这份轻松简单的工作了。整日面对一个沉默的男人，每天一个人吃饭。
我请假是为了去看看爸妈，我大概很久没有回去了。我已经二十多岁了，他们也渐渐变老。我希望他们都能健健康康，能多陪他们聊聊近况。虽然，我确实很久没有回去了。
我不想自己的父母像他的母亲一样，最后老得都不知道他的名字，成天嚷着要回家捉螃蟹。
我觉得我应该找一份更好的工作。一个星期休假结束，我去人事部辞职，过程很顺利。去房间收拾东西的时候，我看见房子仍被分成了两个部分，箱子摞得整整齐齐，他大概并不知道我要走了。
“我要走了。”
“那么坐坐吧。”
他撕开一大袋肉松饼，递给我一块。硬沙发可以坐三个人，他在一端，我在一端，中间放着很多肉松饼。他仍是那种吃法，他这种年纪还这样吃我觉得有些好笑，也有些奇怪，可我并没有问他为什么这样吃。我说谢谢，他说不客气。我扑哧笑了出来，他咧了一下嘴，并不说话。
后来我才发现，原来我真的，好像他。可是那个时候，我没有察觉。
也许我比他多一点的就是我刚见面就告诉了他我的名字，他没有。
2016.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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