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气候潮湿的南方沿海城市。物质与灰尘交织散发出的复杂气味,涂抹着总是灰蓝的天空,那种蒙蒙的灰,浑浊的蓝。火车呼啸的轰隆声,持久而锋利地回响,把天地间拉开一个巨大的伤口,蔓延出深红的血液,揉红天边的云朵。温和的海风渐次吹熄港口家家户户的灯火,城市的夜晚就来临了。流动的霓虹灯让交织错杂的街道上充斥着滞重的色彩,映出夜市行人行色匆匆的脸。
夜车撞击铁轨的巨大声响中,他遥望着以南的海岸。尽管城市终年呈现烟灰色,但至少海仍是干净的,每到黎明都会变成猩红色,染红的海水微微荡漾。而夜深后的海蓝会让他想起家乡深蓝的夜空,散落着明亮的星辰。或者想起妹妹的眼睛,一双漆黑的瞳仁水光潋滟。
他在海岸附近漫无目的地行走,许许多多的船只抛锚停靠,货物来来回回被搬下船搬上船,没有人有空闲看他一眼。
是的,这座繁华而匆忙的城市里,每年会流动数以万计的像他这样丧失了身份背景的异乡人,连姓名都在流离失所中模糊了意义。如过江之鲫,毫无依傍地四处奔波,被挤压进城市艰涩的生存夹缝里,像浮尘一样卑微。
他向自己居住的低矮平房走去,但他清楚不会有温暖明亮的灯光迎接他回家。他不想回到那间冰冷破落的屋子,他想回到故乡,看夜空上的星星。家乡是个小镇,每年春天一家人总会去看盛放的海棠花,他被父亲高高举起,坐在父亲宽厚的肩膀上看海棠开得漫山遍野,染红了天涯。彼时的他还是无忧无虑的孩子,父母一人一个牵着他和妹妹走回家,眉眼里溢出盛不下的温柔慈爱。家中永远流泻出暗黄温暖的灯火,即使在最冷的寒冬也能感觉到温度。他和妹妹在后院玩耍,母亲围着锅台忙碌,隔着一些尘烟和油与父亲说话,能望得见最凡俗的幸福。
然而这些却已经遥远了。自从妹妹病后,他们花完所有积蓄,背井离乡。父亲夜以继日地打工忙碌,医院床位只容母亲一人看护妹妹,一家人聚少离多。他见到的只剩下父亲疲惫的苍老背影,母亲失控的泪水和每次见到妹妹时她焦灼的眼睛,哥哥,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家?他不知如何回答,只能抚摸她柔软的脸颊说春天吧,家乡的春天最美,春天我们就回家。他许给妹妹每一个春天的虔诚希望,却在每一个春天食言。
于是,无数连绵的夜,他独自瑟缩在冷硬的木板床上,在重金属的轰响中难以入眠。这低矮的平房是陌生城市里唯一可供停靠的浮屿,像他总是在漂泊沉浮,无可皈依。他想回到故乡。
故乡。故乡不过是一个停泊的希望,一个温暖的意象,虚幻的信念可以抵抗这漂泊途中漫长无尽的苦难艰辛。而事实上,回家的路太遥远了。
走过转角,就到他的平房了。他看见了那个常常蜷缩在街角的小女孩,正在与自己玩着寂寞游戏,不过是把搪瓷盆里一天积攒下来的几块硬币来回摇晃,让它们发出叮当清脆响声,然后嘴角弯起婴孩般甜美的轮廓,眼睛闪烁着模糊的光泽。女孩五六岁模样,右腿萎缩且不会说话。泛黄的宽布裙包在她瘦弱的身体上显得太庞大。她是乞丐博取同情的工具,人们早已习以为常。
有时,他会看到女孩身上新添的伤痕和淤青,眼睛布满了水纹,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掉下泪来。无助地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一张张异常冷漠的脸,可整个世界都不肯伸出援手。他心底阵阵疼痛,这样的眼神让他想起父亲因为妹妹的医药费低声下气恳求医院的人时隐忍的神色,以及自己考上市重点高中却因为户口问题难以入学时祈求的神色。
他慢慢走到女孩面前,将用仅剩的零钱买的晚饭分一半递给女孩。女孩感激地向他笑了笑,满足地吃起来。他不说话,因为习惯了沉默,他的语言在多年的颠沛流离和孤独里面,早已丧失了沟通的途径。可他在心里说,我们一样,一样在流浪。
起身要走的时候,女孩急急地拉住他,举一支皱巴巴的花塞到他手中,是还未盛放的海棠。不知道在这个南方城市里怎么会有这样的花,或许是哪一个路人无意间丢下的。他嘴角抿起弯弯的笑纹,看着女孩像妹妹一样苍白的小脸,揉了揉她乱糟糟的短发。
已经记不清这是他停驻的第几个城市,记不清看过多少陌生的眼神受到多少排斥,身边的人总是未曾熟悉就要离开,异乡的月也总是缺少了圆满。好在他还记得那些海棠,好在他还记得回家的路,不管多么遥远漫长。
终于回到沉寂的屋子,他才发觉一夜竟然已经过去,无数个日日夜夜中再普通不过的一夜。他向窗外看去,远方的天空开始渐渐泛白,海面跳跃着星星点点的浅红。
他,抑或是任何一个没有名字身份背景的飘零在异乡的少年,都将继续守候在这片浮屿上。而人们继续行色匆匆,哪一处有谈笑风生,哪一处堂皇场合又有觥筹交错。
可是远方已经泛白,晨曦是公平的,会给大地上所有生物带来新生。初阳已经穿透重重黑暗,洒落在他的梦里,因为黎明总会来临。
—哥哥,为什么我们要一直流浪在很远的地方?
—等到春天,家乡的海棠花就会开了。我们一起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