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之外

常听人提起外公，说他是这村里最会读书的人，考上了全市最好的高中，却在高考之前，赶上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于是，学业中断，外公回村干起了村里人都在干的事。那个曾被认为最接近城市的人，就这样被打回了原形。
　我的外公论其本质，就是个农民，不过他是上过高中的农民，有文化的农民，是与其他农民聊天时也能随口吟几句诗的农民。我童年里最早获得的知识，便是外公教给我的。
　外公虽只是个农民，生活却安排得丰富多彩。二胡，口琴，笛子样样在行，尤擅长毛笔字，家里笔墨纸砚一件不缺。小时候最喜欢的便是他的毛笔，我嚷嚷着要写要写，他便也捉住我的手在宣纸上写下我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写一横时刚开始下笔要重，收笔时却要往上轻轻地一撩。”他总是边写边说些我听不太懂的话，而我总装模作样地点点头，一本正经地学着练字，后来竟然也能拿着毛笔歪歪斜斜地写下自己的名字。我看见外公笑得灿烂。
　冬天不属于农民，白茫茫的一片，确是属于外公。外公有一大爱好——看雪。入冬季节，在睡梦中听了一夜的熙熙攘攘，醒来时老天总会给我们一个大大的惊喜，天地是连片的白。外公没活干，领着我坐在院子里，他坐大竹椅，我坐小板凳，一老一小坐在屋檐下看着头顶葡萄架上堆积的好几层雪。当的时我词汇少，实在找不到什么妙句佳语来赞颂眼前这景观，搜肠刮肚对着外公憋出一句：“外公你看，雪给大地盖了一层厚厚的棉被。”外公看着我憨憨地笑，“是啊，银装素裹，分外妖娆。”“什么意思？”“就是特别好看。”“外公，葡萄藤不会被那些雪给压坏吗？”“不会的。因为它们很坚强，而且葡萄架帮它们挡着雪啊。”“那它们一定会很冷很疼。”“也不会。因为春天总会来的。”
　外公没有骗我，春天确实来了，它是带着一山猝不及防的芬芳来的，是在积雪化成的第一滴水溅在池塘激起的涟漪中来的，是在外公外婆开始匆忙的背影中来的。看着外公外婆并排弯着背播种的样子，春天该是真的来了吧。
　那年的春天刚过，外公就意外病倒了，去医院做检查，已是肺癌晚期，日子不长了。外婆哭了，从外地赶回来的爸妈，也哭了。只有我和外公，一个一脸茫然，一个一脸平静，都没有流泪。
　外公离开了住了几十年的老屋，住进医院，躺在病床上。“人老了还要受这种苦，不如回家种种田，多自在，哪像现在这样……。”“爸……”妈妈红着眼看着外公，“诶，你们也别这样，我这一辈子够幸运的了，虽是错过了高考和大学，令人遗憾，但也正因为没参加高考才会遇见你母亲，才会有你和孙女，才会了这个家，我已经够幸福了。”
　那年春节，外公特别执拗，不管不顾，硬是要回家，回了家硬要在院子里坐着。我又搬了条小板凳挨着他。“外公，人死了会怎么样？”“会离开你们。”“外公，葡萄藤是会疼的，我听见它叫疼。”“不会的……”外公沉吟了一会儿，“春天总会来的。”
　外公没熬到春天来的时候。他对我说要好好读书，考大学，但也不能强求，人生最美好的事，莫过于幸福。那天，我去了他的卧室，找出他的笔和纸，歪歪扭扭地在纸上写下他的名字，又在旁边添上我的名字，紧紧地挨在一起，像极了院子里一老一小的两个背影。窗外，雪没化完，还染上了污秽，被人扫在一边，孤零零的在院子一角立着。葡萄架上的积雪薄了些，外公说葡萄藤不会疼，因为春天会来。
　真的还会有春天吗？
　后来我和爸妈离开了老家，再后来渐渐长大懂事，学了那篇《沁园春·雪》，想起来外公竟然愿意吟这首诗，十分诧异。现在我高三，年后就高考了。放寒假陪同父母一起回老家过年，外婆还是一直呆在老家，她说外公在这，她不愿意离开。这是我听没上过学的外婆说过最动人的话。
　　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又是下了一夜的雪，我一个人在外边站着，想起了他，想起他曾经说过的话。外婆做好早餐唤我进来，“孙女今年高考了，要加油啊，可别像我一样只能当个农民。”“农民才更幸福。”“做农民可累人了。”“读书才累人！”“你！”“好好好，外婆，我一定好好学习，当一个有文化的大学生！”“要是你外公能看见，他该有多高兴。他没上得了大学，孙女来替他圆这个梦。”
　其实根本不用圆那个梦吧。外公说过，在高考之外，他才拥有了外婆，拥有了一个家，拥有了一生相随，拥有了一夜白雪的银装素裹，拥有了总会来的春天。
　我吃完早餐，外边太阳已经升起来了，积雪又开始融化了。
　我终于开始相信，葡萄藤真的不会疼，因为我所拥有的一切一切，它们告诉我，春天总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