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达多的艰辛是从森林开始的,那时他还是个沙门。他跟着几个老沙门苦修,练习摆脱自我和冥思苦想。他连续几小时几天地坐在烈日、大风和暴雨下,感受疼痛以及麻木自己的身躯。他的身上只有一块遮羞布,雨落到他从前白皙现在干枯的皮肤的皮肤上,给他带来无限的寒冷,但他却坐着不动,直到感觉不到寒冷。他被荆棘丛划伤的扣子开始流脓,但他依然坐着不动,直到感觉不到灼烧般的疼痛。悉达多觉得他已找到了轮回的路途,在他的肉体经受寒冷、炎热和痛楚时,他的灵魂却得以逃脱这种痛楚,进入无轮回的永恒中。 但他后来厌倦了这种脱离自我的苦修,他内心斗争激烈,觉得沙门的苦修知识麻醉自我的技巧。他与果文达进行了一场颇不愉快的争论,因为后者一直喋喋不休地向他重复沙门们的严肃、可敬和高尚圣洁。最终他们分开了,契机是去听乔达摩的讲经。在此之前,这两个曾经是高贵的婆罗门的沙门与老沙门们道别,离开森林,去向活佛乔达摩所在之处。悉达多见到了乔达摩,彼时他正以清晰明朗的语调讲述着四项主要原理、八条途径。果文达即刻皈依了他,于是二人分道扬镳。在悉达多重新踏上追求自我的道路前,他又一次去见了活佛,质疑他学说的连贯性。活佛耐心、认真地听着他的叙述,他恬静的面孔上散发着完美无瑕的和谐,他引导着悉达多追寻自己的道路,于是悉达多离去了,遇见了他此刻拥抱着的珈玛拉。 离开活佛之后的记忆有些扭曲,但大抵是过了条河、进了座城、爱上了个女人。珈玛拉是个妓女,但这一点也不影响悉达多对她热烈奔放的爱。缘由在于,他内心深处的迷宫中发出了个声音,这声音指引着他,去探索那错综复杂的小径,然而他并不知道,在到达出口之前,他已经走出过那个迷宫。至于悉达多是如何由一个身无分文的沙门变为腰缠万贯的富商,此处不必赘述。现在他醒来,感觉好像刚刚挣脱了一个梦靥,于是贪婪地亲吻着珈玛拉如鲜花般饱满的嘴唇,珈玛拉大方热情地回应着,两人重又开始跳起已跳过无数遍的、或许将来还将跳无数遍的舞蹈。在这狂热的时刻,悉达多好像再次陷入了一个无限循环的迷宫。他站在一个圆形的屋子里,四周有九扇黑漆漆的大门,八扇通向另一个(或许正是这个)迷宫,一个通向和谐统一。在一扇门上他看到果文达的脸,一扇门上看到珈玛拉的脸,他怔怔地向她走去,触摸到她温热丰满的面庞,于是两人跳起舞来。这时另外八扇门都消失了,眼前好像又出现一个迷宫,又好像什么也没出现。悉达多想起《奥义书》中的句子:“你的灵魂就是整个世界”,乔达摩的嘴唇一开一合,正口齿清晰地念出这个句子。悉达多猛然清醒,正听见珈玛拉深情款款地说:“我要为你生个孩子。”此时在迷宫中,乔达摩说:“自我上一次出生以来,已经过去了四十年”。 悉达多突然感到疯狂的召唤,促使他离开了珈玛拉。他回到他当初涉水渡过的河流,面对清澈的河水忏悔。他反省自己的罪过:淫欲、金钱与周而复始的堕落。在河水中他看到了自己丑陋的脸:双目通红,两颊耷拉,涂了一层油腻的脂粉,戴着澄黄澄黄的耳坠。他朝它吐了口口水,然后纵身落入河中。那一刻他看到活佛的脸,他的嘴唇一开一合:“自我上一次死亡以来,已经过去了四十年”。 于是一切都明朗了,悉达多就是乔达摩,乔达摩就是悉达多。悉达多在尘世里堕落,于是乔达摩便在尘世里扫除堕落。迷宫的终点是乔达摩,也是悉达多,悉达多听见迷宫这样说。当他忽然大喊起来,所有冰凉的水都往他喉咙里灌:珈玛拉去哪了?他听见自己这么问。于是一切又重归混沌,好像轮回上被打开了一个缺口。 久居河畔的船夫救了他,为他提供食物和衣裳。悉达多终日与船夫谛听长河的奔腾,谛听众生的喜怒哀乐,他有时能谛听到活佛的圣音,有时又只有自己的牢骚。有一日,当他像往常一样谛听着河流的声音时,他远远看到对岸走来的珈玛拉,挺着肚子。他清晰地意识到,那是他自己的孩子。当夜,珈玛拉便产下了他的孩子,他一声声地叫唤着这个小生命,体味着当上父亲的滋味。珈玛拉皈依了乔达摩,而他则以无限的热情去爱这个孩子。小悉达多一日日地长大,脾气暴躁,性格顽劣。在一个平凡的早晨,他走向河对岸,走向曾经走过的森林。 长久未出现的迷宫又出现在悉达多脑海中,但他已经不迷乱了。因为迷宫中只有一扇门,上面印着小悉达多的脸。他曾是乔达摩,现在是悉达多,不久之后,他也许是悉达多·乔达摩,不久之后,他将是众生,因为新的轮回已经开始,并且永远不会结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