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姨指数 <美食的记忆>第一次这样写文，赶在截稿前发文，故事主角有原型，只是一直在刻意避免，所以最后只是三分真吧，只是可能真实的部分会让你们想不到， | ||
后来我看《桃姐》的时候，看到一句台词。
罗杰对桃姐说：“笑到肚子痛，比哭到心痛好。”桃姐陪伴罗杰从小到大，而桃姐人生的最后时刻，罗杰在她身旁。
那时我刚刚大学毕业，却再也没有见过林姨。过年的时候，佟哥发过一条新年喜乐的短信，然后几乎再无联系。
 大概是六月中旬的时候，老妈突然决定找几件我小时候的旧衣服，她们单位里一个阿姨的孙子刚刚满月，她打算送几件旧衣服。
我以前的旧衣服都放在储藏室的一个大箱子里，我慢慢穿不下的衣服，不是送人就是塞进那个箱子。
上了高中后我的体型几乎就再没变化，于是那个箱子渐渐地被塞在了储藏室的角落里。
打开箱子的时候，几件初中时的校服旁，放着一件显得格格不入的白色无袖针织毛衣，正面有一只蓝色的海豚。
老妈看了一眼那件毛衣，在箱子里继续翻着我的旧衣，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说：“你林姨给你织的这件毛衣你都没穿过几次。”
我没有接话，视线落在了那只蓝色的海豚上，我想不起林姨为什么会织那只海豚。
此时此刻的我，甚至脑海里回想不起林姨完整的整张面孔。
林姨很瘦，也很高，记忆里她总是穿着几件绣着花的但又十分素雅的短袖衬衣，在我小时候，即使到了冬天，她也不会穿长袖的衣服，她说干活时不方便。
六岁那年的除夕，我因为患了重感冒，只好一直躺在床上休息。房间外一片喧闹，各种美味的扑鼻飘香更是让我抑制不住从床上下去的冲动，但是大脑的眩晕也让我心有余而力不足。
奶奶更是下了命令，我只能喝粥，配一些清淡的小菜。
于是躺在床上的我，那天晚上半睡半醒，总是在晕眩中又偶尔清醒着，只记得外面种种喧嚣。大概是到了零点时，鞭炮声声，震耳欲聋，然后我再也睡不着了。
耳边是细碎而凌乱的人声鼎沸，我觉得离我仿佛很远又仿佛很近。
半夜时肚子饿了，然后外面也已经渐渐安静了下来，我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音，放在床头桌上水杯里的水也已经喝完了。
记得往年，老爸老妈在除夕夜都会去几个旧邻家里走动拜访，然后一同熬夜守岁，这个时候他们应该都出去了吧。
夜里突然觉得天凉了，想着叫林姨加床被子，从床上起来，昏昏沉沉之中，我听见厨房好像有声响。然后我拖着慵懒的身子，走向厨房。厨房里，林姨还在洗碗。
嘴边的“林姨，我好冷啊，再加件被子吧”突然被咽了下去，我很不争气地喊出：“林姨，我好饿啊，我想要吃东西！”
林姨回过身子，看到我时表情有点吃惊，愣了一秒后笑出了声，我看有戏了，然后一头便扎在了林姨的身上，抱着林姨不放手：“林姨，我真的好饿啊！”林姨一只手轻轻抚摸着我的头，把我拢在她的怀里，然后又轻轻地一只手解开我环着她腰的手，然后把我按在了一边的椅子上，又转过身去，不紧不慢地说：“我给你下碗面条吧。”
我不记得我等了多久，只是那碗用方便面煮成的面条放在我面前时，诱人的香气扑鼻，我没有忍住诱惑，毫不犹豫地拿起筷子便狼吞虎咽了起来。我无法形容那种味道，却无比难忘，直到多年以后，我似乎还能回忆起那晚那碗方便面的味道，只是我再也没有品尝到过那种味道。
记得七八岁的时候，林姨开玩笑地问我，等我长大以后有钱了，我会买什么东西给她啊？我犹豫了一下说：“我会买很多很多方便面给你。”于是在这之后，林姨常常拿这件事情和别人打趣。遗憾的是，多年后回想起来，当时天真的想法，最后还是没能够实现。
上大学后，夏天的温度一年年攀升，尽管专家们都坐在开着空调的会议室里在焦虑着“温室效应”。老妈总是叨念完热得没完没了的天气后叨念起林姨做的绿豆薏米汤，她自己尝试了很多次都做不出林姨做的味道。
林姨在时，每一年暑假，窗外蝉鸣阵阵，她都会做绿豆薏米汤。
林姨做绿豆薏米汤，在前一天晚上就会浸泡薏米，而绿豆则是在煮之前大概浸泡半个小时。煮绿豆薏米汤时，也要先将薏米放进去，小火慢炖一段时间后，再将绿豆放进去。林姨总是说要教我，然后让我在一旁看着，可是每当我上手时，林姨又在一旁担心紧张，怕我做不好，于是每每到最后，林姨都会从观摩到最后完全接手，然后我也会笑着调侃：“林姨，你这是要把我宠坏啊，我以后要是什么都不会，你可得照顾我一辈子。”
林姨转头拿过装着白糖的罐子，叹了口气无奈地说：“下次就让你来，你现在不要瞎捣乱就行了。”我看了一眼林姨手上的白糖，林姨做的绿豆薏米汤，我总是觉得嫌味道太淡了，于是我渴求着林姨，白糖让我来加就好了。林姨起先不敢答应，把白糖举得高高的，想让我知难而退，我却不肯放弃，直到把林姨磨得不耐烦了，她才终于肯让我试试。
我高兴地接过白糖罐子，打开盖子，林姨在身边提醒我，只要倒差不多一小勺白糖进去就行了，而我自然是口头上答应着，心里却有着另一个想法。倒白糖时，我故意手一抖，然后多加了不少白糖，林姨有些生气，只是看着我立马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于是又不忍发作，她拿着汤勺稍稍尝了一口，皱紧了眉头，倒吸了口气，摇了摇头。
而我心里却很兴奋，为自己的点子暗暗叫好，然后迫不及待地打了一碗夏日里清热解暑的绿豆薏米汤，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是黑暗料理，在汤入口的一瞬间，舌头突然被甜味刺激得有些发涩，我这才知道什么是自讨苦吃。
我放下了手上的那碗绿豆薏米汤，接过了林姨递过来的白开水，一口气喝了大半杯，然后吐了吐舌头，“林姨，还是以前味道淡淡的绿豆薏米汤好喝。”
漫长的夏日，总是在静谧闲适的时光里度过，林姨做完晚饭，就会从厨房走出来喊我去吃饭，爸妈经常因为工作忙不回来吃，只有我和林姨两个人的晚饭时间，从不缺少我和林姨的说笑声，老旧的电扇吹走了暑热，却恰如那种幸福，融入进饭菜里，伴随在接下来数年的日夜。
大概是我上了初中的时候，有一年冬天，林姨突然病了，在这之前，她来我家的数年里，并没有生过一场大病。那天夜里，林姨三十九度高烧，爸爸连忙开车送林姨去了医院。医生说，林姨太劳累了，免疫力下降。而我又怎会不知道。林姨躺在病床上输液，我和爸妈坐在一旁，照顾了我们这么多年的林姨，也该我们照顾她一次。林姨总是昏睡着，透过医院病房里有些昏暗的灯光，我还是看得见林姨已经有半头白发，林姨已经渐渐年老了。
第二天，林姨很快就退烧了，老妈让林姨再休息一天。然后午饭吃完后，老妈悄悄地把我叫去房间里。
“你看林姨，那么多衣服都那么薄，这么多年每天都穿着那几件短袖的衣服，你林姨老了，你带她去买几件衣服吧。”老妈说着，塞给了我一沓钱。
晚饭的时候，老妈提起让我带林姨去买衣服的事情，林姨答应了。
那天夜里有点冷，老妈从衣柜里找了一件她的旧羽绒服，让林姨穿上。林姨换完衣服出来时，苦笑着说穿这种衣服有些别扭，我和爸妈都笑着说：“好看好看。”
我和林姨两人走出了家门，犹感阵阵寒风。我们都不停地搓着手，互相说着话，默默忘记了冬日里醉人的寒意。
渐渐地我们两个人走到街头，街上的景色日新月异地改变，高楼大厦此起彼伏，我和林姨的脚步都放慢了。我们走进一家家服装店，林姨在我面前好像电影明星一样地换着衣服，林姨在试衣镜面前，露出惊喜的笑容。
直到走出最后一家服装店，我们手上都拎着大包小包的衣服，林姨还在絮絮叨叨着：“刚刚那件紫色的穿我身上不好看，你妈妈穿就好看，这话也不太对，你妈妈穿什么衣服都好看……”
街上的行人逐渐少了，逛了几个小时的夜晚，突然觉得怅然。站在街边等公交车的时候，林姨还忍不住在路灯下，有些欣喜地看着袋子里装的衣服。
那年冬天后，林姨几乎没有再生过病，似乎没有改变什么，除了往后的几年冬天，林姨会收起几件穿了多年的短袖的衣服。
终究还是到了等待了十二年的那年夏天，高考成绩出来后，家里所有人都很高兴，
收到录取通知书那晚，我和老爸老妈还有林姨一起去外面吃饭庆祝。那顿晚饭，几乎都是我和老爸老妈三个人在说话，谈到过去这么多年，谈到未来许多年，怀念和憧憬，聊得火热，吃得也尽兴，而我偶然间会看见坐在一旁的林姨，微微笑着听我们讲话，却始终没有说话。
直到大家都吃饱了，饭局上热络的氛围突然安静了下来，这时，老妈突然异常平静地对我说：“有件事情要和你说，林姨要走了。”
我没有感觉到，出入厨房次数渐渐多起来的妈妈，林姨做起繁重家务时渐渐力不从心，还有林姨对我渐渐多起来琐碎的唠叨，原来都是这句话的铺垫。我这才后知后觉，林姨从我出生不久来我家，一直到我高中毕业，原来已经有十八年了。
我不解地问：“为什么？”
“你佟哥他们带着孩子太辛苦了，你林姨要去帮忙照顾，而且你以后去上大学，家里要做的事情也没有那么多了。”老妈解释着，而我看了看林姨，她低着头依旧不说话，这件事情应该早就已经决定了吧，我深呼了一口气，出乎自己意料地冷静回答了一句：“我知道了。”
林姨走之前的最后几天，把所有事情都交代清楚了，厨房里的瓶瓶罐罐，家里所有开支的账本，经她之手的桩桩件件，终究都无法抹去她的痕迹。
那时我总爱有意无意到林姨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聊天，其实长大之后，我已经很少黏在林姨身边和她这样说话了，那时才发现，原来林姨一个人站在厨房里做饭的背影，那么孤单。走进厨房的时候，林姨正在洗菜，水龙头里流水淅淅沥沥，我却有些不忍看她手上的老茧，我站在她的身旁没有说话，直到她洗完菜抬头时发现我，然后吓了一跳：“你这孩子站我身边也不吭声！”
我站到她身后，按着她的肩膀说：“林姨，我都十八岁了，已经不是孩子了。”林姨揉了揉腰，然后哼哧了一声：“你不是孩子？你要是会煮饭洗碗打扫房间，我当然不把你当孩子了。”
我不满地说到：“林姨，我都给你按摩了，你还这么讽刺我。”林姨憨憨一笑，洗好粘板，然后开始切刚刚洗好的菜，“好，以后不叫你孩子了，不过以后家里的饭就交给你来做了，唉，算了，你煮的饭也不知道能不能吃，这样，你就今天开始，每天拖一次地板，然后吃完饭后就交给你来洗碗。”
我听着一惊，突然加重了手上的力气，林姨闪过身子，逃过我的“魔爪”，然后有些生气地对冲我吼着：“你这孩子手上怎么没轻没重！”
我迟钝地反应了几秒，缓过神来后扑哧一笑：“林姨，你刚说不叫我孩子结果还说我是孩子，好吧，我还是宁愿做个负责吃饭的甩手掌柜，当一个已经成年了的孩子好了。”林姨暗笑着为不争气的我叹了口气，然后转身切菜，我也继续给林姨的肩膀按摩，记得这几年，林姨总是感慨人老了就会经常腰酸背痛。
我们彼此之间沉默了一分钟，厨房里只剩下切菜的声音，我有些恍惚，小时候我也是这样站在林姨身边陪着她做饭，可是那时我差不多只到林姨的腰间，林姨总说那时她转身前总要先回头看一眼我有没有在她身后，她害怕撞到我。
林姨切完菜，开始热油锅准备要炒菜，而我退到一旁，低着头想了一会儿，然后对林姨说：“我有点担心，你走的那天我怕我哭不出来欸，我想我要是没有哭，会不会显得你照顾我这么多年我一点也不感激你啊。”话说到一半，林姨把切好的菜倒进了油锅里，厨房里充斥着噼噼啪啪的声音，我撇过头去，把话接了下去：“林姨，我在想你走了以后，家里会变成什么样子，以后再也没有人给我洗衣服了，以后在家里再也吃不到你煮的饭菜，以后家里再也没有你了……”我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又一边默默地走出厨房，不知道是否是幻听，我隐约在嘈杂声中，仿佛听到了林姨在我身后说了一句话。
“你长大了。”
林姨走的那天中午，乌云密布，天有些闷热，但好像要下的雨却一直没有下，简单地吃过了午饭，爸爸开着车子，我们一起送林姨去了车站。在车上，老妈总是叮嘱林姨到了要打电话，然后又帮着检查林姨有没有带齐东西，林姨一直笑着和老妈说话，而我却不知道可以说什么，只是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车子到了车站时，我帮着林姨一起拎着行李向大巴车走去，林姨和老妈一起跟在我身后，车站里人来人往，聒噪喧扰，我听不清她们在我身后说什么。走到大巴旁，林姨接过我手中的行李，终于还是到了离别的一刻。
林姨拿着行李，准备要上车，这时她突然回过身子对我说：“我早上匆匆忙忙煮的绿豆薏米汤，放在冰箱里，你回去记得喝。”我点了点头，然后慢慢退到老妈和老爸身边，看着林姨坐上车子。
车子要开的时候，林姨坐在靠窗的位置冲我们招手告别，我用力地挥着手，大声地喊着：“林姨，再见！要再回来！”
那时我还不知道，这竟是我与林姨面对面说的最后一句话。
车子开出去的时候，雨点突然止不住地掉了下来，雨还是下了。
空气中窒息的燥热浑浊终于湿润。
我记得小的时候，妈妈问过我一个问题，我觉得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是谁？
我回答，是妈妈和林姨。
然后林姨也曾经问过我同样的问题，我想了一会儿才回答，是林姨啊。
 曾经看诗人北岛的《一切》时，看过一个句子，一直没有忘记。
“一切都是命运，一切都是烟云，一切都是没有结局的开始，一切都是稍纵即逝的追寻。”
那天送走林姨之后回到家，我从冰箱里拿出那一大碗绿豆薏米汤，放进微波炉里加热了几分钟。
冒着热气的绿豆薏米汤，我用一个小碗盛了大概小半碗，有些烫。刚入口时，我觉得口味有些奇怪，然后当味觉渐渐敏感起来，我突然发觉那碗绿豆薏米汤煮得很甜。因为林姨，我早已习惯了淡一点的味道，酸甜苦辣咸都是如此。我还是喝完了那碗绿豆薏米汤，然后不由自主地苦笑了出来，林姨终究也是失手了一次。
只是，那天喝那碗绿豆薏米汤时，除了觉得甜得发腻，好像，还有点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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